《从文自传》第17章


神却更近于一个兵士,到他们身边时,我们谈到的问题,实在比我到一个学生身边时可谈的更多。就现在说来,我同任何一个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话可谈,他们那点感想,那点希望,也大多数同我一样,皆从实生活取证来的。可是若同一个大学教授谈话,他除了说说书本上学来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说从报纸上得来的他那一分感想,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构成,总似乎缺少一点什么似的。可交换的意见,也就很少很少了。
我有时还跟随一队埋人的行列,走到葬地去,看他们下葬的手续与我那地方的习俗如何不同。
另外那件使我离开原来环境逃亡的事,我当然没有忘记,我写了些充满忏悔与自责的书信回去,请求母亲的原恕。母亲知道我并不自杀,于是来信说:“已经做过了的错事,没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地做事,我们就放心了。”接到这些信时,我便悄悄到城墙上去哭。因为我想像得出,这些信由母亲口说姐姐写到纸上时,两人的眼泪一定是挂在脸上的。
我那时也同时听到了一个消息,就是那白脸孩子的姐姐,下行读书,在船上却被土匪抢入山中做押寨夫人去了。得到这消息后,我便在那小客店的墙壁上,写下两句唐人传奇小说上别人的诗,抒写自己的感慨:“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义士虽无古押衙,其实过不久这女孩就从土匪中花了一笔很可观的数目赎了出来,随即同一个驻防洪江的黔军团长结了婚。但团长不久又被枪毙,这女人便进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做洋尼姑去了。
我当然书也不读,字也不写,诗也无心再作了。
那时我所以留在常德不动,就因为上游九十里的桃源县,有一个清乡指挥部,属于我本地军队。这军队也就是当年的靖国联军第一军的一部分。那指挥官节制了三个支队,本人虽是个贵州人,所有高级官佐却大半是我的同乡。朋友介绍我到那边去,以为做事当然很容易。那时节何键正做骑兵团长,归省政府直辖,贺龙做支队司令,归清乡指挥统辖,部队全驻防桃源县。我得到了个向姓同乡介绍信之后,就拿了去会贺龙,我得了个拿九元干薪的差遣,只一月便不干了。又去晋谒别的熟人,向清乡指挥部谋差事。可是两处虽有熟人,却毫无结果。书记差遣一类事情既不能做,我愿意当兵,大家又总以为我不能当兵。不过事情虽无结果,熟人在桃源的既很多,我却可以常常不打票坐小轮船过桃源来玩了。那时有个表弟正从上面总部委派下来做译电,我一到桃源时,就住在他那里。两人一出外还仍然是到河边看来往船只。或上去一点到桃源女子师范河边,看看河中心那个大鱼梁。水发时,这鱼梁堪称一种奇观,因为是斜斜地横在河中心,照水流趋势,即有大量鱼群,蹦跳到竹架上,有人用长钩钩取入小船,毫不费事!我离开那个清乡军队已两年,再看看这个清乡军队,一切可完全变了。枪械,纪律,完全不像过去那么马虎,每个兵士都仿佛十分自重,每个军官皆服装整齐凸着胸脯在街上走路。平时无事兵士全不能外出,职员们办公休息各有定时;军队印象使我十分感动。
那指挥官虽自行伍出身,一派文雅的风度,却使人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笔下既异常敏捷,做事又富有经验,好些日子听别人说到他时就使我十分倾心。因此我那时就只想,若能够在他那儿当一名差弁,也许比做别的事更有意思。可是我尽这样在心中打算了很久,却终不能得到一个方便机会。
船上
住在那小旅馆实在不是个办法,每天虽只三毛六分钱,四个月来欠下的钱很像个大数目了。欠账太多了,非常怕见内老板,每天又必得同她在一桌吃饭。她说的话我可以装作不懂,可是仍然留在心上,挪移不开。桃源方面差事既没有结果,那么,不想个办法,我难道就做旅馆的伙计吗?恰好那时有一只押运军服的帆船,正预备上行,押运人就是我哥哥一个老朋友,我也同他在一堆吃过喝过。一个做小学教员的亲戚,答应替我向店中办个交涉,欠账暂时不说,将来发财再看。在桃源的那个表弟,恰好也正想回返本队,因此三人就一同坐了这小船上驶。我的行李既只是一个用面粉口袋改做的小小包袱,所以上船时实在洒脱方便。
船上装满了崭新棉布军服,把军服摊开,就躺到那上面去,听押船上行的曾姓朋友,说过去生活中种种故事,我们一直在船上过了四十天。
这曾姓朋友读书不多,办事却十分在行,军人风味的勇敢,爽直,正如一般镇 人的通性,因此说到任何故事时,也一例能使人神往意移。他那时年纪不会过二十五岁,却已赏玩了四十名左右的年轻黄花女。他说到这点经验时,从不显出一分自负的神气,不骄傲,不矜持。他说这是他的命运,是机缘的凑巧。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女子,都仿佛各有一份不同的个性,他却只用几句最得体最风趣的言语描出。我到后来写过许多小说,描写到某种不为人所齿及的年轻女子的轮廓,不至于失去她当然的点线,说得对,说得准确,就多数得力于这朋友的叙述。一切粗俗的话语,在一个直爽的人口中说来,却常常是妩媚的。这朋友最爱说的就是粗野话。在我作品中,关于丰富的俗语与双关比譬言语的应用,从他口中学来的也不少(这人就是《湘行散记》中那个戴水獭皮帽子大老板)。
我临动身时有一块七毛钱,那豪放不羁的表弟却有二十块钱,但七百里航程还只走过八分之一时,我们所有的钱却已完全花光了。把钱花光后我们仍然有说有笑,各人躺在温暖软和的棉军服上面,说粗野的故事,喝寒冷的北风,让船儿慢慢拉去,到应吃饭时,便用极厉害的辣椒在火中烧焦蘸盐下饭。
船只因为得随同一批有兵队护送的货船同时上行,一百来只大小不等的货船,每天必同时拔锚,同时抛锚,因此景象十分动人。但辰河滩水既太多,行程也就慢得极可以。任何一只船出事时皆得加以援助,一出事总就得停顿半天。天气又冷,河水业已下落,每到上滩河槽容船处都十分窄,船夫在这样天气下,还时时刻刻得下水中拉纤,故每天即或毫无阻碍也只能走三十里。送船兵士到了晚上有一部分人得上岸去放哨,大白天则全部上岸跟着船行,所以也十分劳苦。这些兵士经过上司的命令,送一次船一个钱也不能要,就只领下每天二毛二分钱的开差费,但人人却十分高兴。一遇船上出事时,就去帮助船夫,做他们应做的事情。
我们为了减轻小船的重量,也常常上岸走去。不管如何风雪,如何冷,在河滩上跟着船夫的脚迹走去,遇他们落水,我们便从河岸高山上绕道走去。
常德到辰州四百四十里,我们一行便走了十八天,抵岸那天恰恰是正月一日。船傍城下时已黄昏,三人空手上岸,走到市街去看了一阵春联。从一个屠户铺子经过,我正为他们说及四年前见到这退伍兵士屠户同人殴打,如《水浒》上的镇关西,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恰恰这时节我们前面一点就抛下了一个大爆竹,訇的一声,吓了我们一跳。那时各处虽有爆竹的响声,但曾姓朋友却以为这个来得古怪。看看前面不远又有人走过来,就拖我们稍稍走过了屠户门前几步,停顿了一下。那两个商人走过身时,只见那屠户家楼口小门里,很迅速地又抛了一个爆竹下来,又是訇的一声,那两个商人望望,仿佛知道这件事,赶快走开了。那曾姓朋友说:“这狗杂种故意吓人,让我们去拜年吧。”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到那边拍门去了。一面拍门一面和气异常地说:“老板,老板,拜年,拜年!”一会儿有个人来开门,门拉开时,曾姓朋友一望,就知道这人是镇关西,便同他把手拱拱,冷不防在那高个子眼鼻之间就是结结实实一拳,那家伙大约多喝了杯酒,一拳打去就倒到烛光辉煌的门里去了。只听到哼哼乱骂,但一时却爬不起来,且有人在楼上问什么什么,那曾姓朋友便说:“狗肏的,把爆竹从我头上丢来,你认错了人。老子打了你,有什么话说,到中南门河边送军服船上来找我,我名曾祖宗。”一面说,一面便取出一个名片向门里抛去,拉着我们两人的膀子,哈哈大笑迈步走了。
我们还以为那个镇关西会赶来的,因此各人随手拾了些石头,预备来一场恶斗,谁知身后并无人赶来。上船后,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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