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水华传》第176章


她赶上来为我撑起油伞:“娘娘如何不待雨停后再去呢?”
唇角漾起单纯而认真的笑:“哀家等不急——即便哀家可以,先皇也等不得的。”
玉薰一步落下,我已然走入雨幕,一滴滴细小的水珠在顷刻间湿了整套衣裳。她忙忙跟上来,蹙眉盯着我的双眼:“娘娘可否告知奴婢,您去通明殿是做什么?”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口中,微涩。我长长松一口气,惟觉五脏六腑都无比舒畅快意的。或许,人只有在决心抛却一切后才可以彻底放松吧!那一种清新若水的心无杂念充溢了整颗纯净的心灵,仿佛在酝酿着如春光般和暖的超凡脱俗。
归去来兮!既知君待妾,胡不归?
良久的无语,忽闻得身后一声哀叹,玉薰道:“要不要奴婢去宫狱迎回晨皇贵妃?”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你能看透哀家心里在想什么?”
她依稀仍是那般沉稳地中规中矩,淡然道:“太后娘娘自己可以走,可是您带不走大齐江山。在您心中这江山是先帝所遗,因此您绝对不会置万里河山于不顾。而晨皇贵妃机巧聪慧,更兼出身世家且生育了娴徽帝姬,她是接替您位置的最佳人选。”
潮湿一寸寸漫延上金黄绣靴,我略加快了步子边走边道:“玉薰你明知道哀家此行的目的,却劝也不劝一句,可见你根本不忠于哀家。你所在意的只有大齐江山而已——先皇留下的江山。”
她自嘲地冷笑两声:“先皇驾崩前也曾将娘娘托付给奴婢。如今奴婢无力挽留娘娘,便只好尽力替娘娘料理好身后之事。”
向来只晓得玉薰行事果断,直至今时今日方才真正见识到她的真实本性,不免颇惑出乎意料。不过这些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绣靴踏上干爽的大理石地面,玉薰行礼道:“奴婢这就去宫狱宣晨皇贵妃前来,太后娘娘稍等。”言毕施身又一头扎进了雨中。
我望着烟雨蒙蒙中那一抹清幽疏淡的背景,喃喃道:“永别了,玉薰……”
通明殿中供奉着大齐朝所有已逝帝王及嫔妃的牌位,眸光微轻的刹那间,霖漓那碧玺镶边的黑色灵牌直直闯入眼帘。我沉重叹了一声,走过去轻轻抚着“大齐四世世宗奉天帝完颜霖漓”几个大字,低声道:“三郎,等我。”
殿内遍悬的黑纱在凛冽寒风中剧烈地颤动,发出沉闷的“呼呼”之声,仿若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应答。灵牌上“霖漓”二字在黑暗中泛出温和而隽永的柔光。几乎是抑制不住自己了,我跪下去将面颊贴在那上面,道:“你知道吗三郎?你走了之后润儿发疯似的填了许多阙《长相思》,可惜都不甚中意。可是当现在,我离你愈来愈近之时,润儿突然有了灵感。”我吻住那两个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长相思,在灵前。
绿柳带黄花含烟,卷帷朱阁月缀边。
月浅愁怮思未转,梦魂流连垂声叹。
幽弦方止音未远,映壁孤灯哀已绝。
忆君迢迢隔轮回,惜昔横波传,今襟泪满沾。
无语妾肠断,惟寄妾身随霜寒。”
“好!好!好!太后当真无愧于大齐第一才女的称号!”我方吟毕,便闻得身后有人笑道:“娘娘可是仿李太白《长相思》填写这一阕的吗?依嫔妾看来,太后之才华比之太白亦相差不远了!”
不必转身我便晓得是谁来了,淡淡道:“晨姐姐过誉。哀家自认自己完全无法及太白之一二,有如何能与他相差不远?”
她却偏偏要站在我面前,一对水波流转的眸子泛彩流光,笑道:“太后文藻或许不及李白之精炼,然而太白诗文中的情致却不见得可与娘娘一争高下!娘娘的‘惜昔横波传,今襟泪满沾’岂是他所能企及的?”她咯的一乐:“更别提太白穷其一生也不会有‘哀已绝’这样的情感。太后娘娘您说对不对呢!”
我兀自一笑,玉薰果然已对她说得清楚。抬眼向她身上看去,只见她妆饰得一丝不苟,并不比从前差上一星半点。虽则略略清瘦了些,此刻却是顾盼生光,满面春风。“姐姐在狱中整整一年,却来有分毫憔悴呵!”
洛云祥无不轻蔑地一哂,依稀认识从前那般骄横:“嫔妾不似太后那般事事伤心,自然不会憔悴支离啦!”她目光触及霖漓的灵位,未有分毫异于平常的神色,挑眉道:“不过么,先皇生前对您百般宠爱,如今他既去了,娘娘为此即便伤心至死也不足为奇!”
我不由冷笑出声:“原来晨姐姐日日盼着哀家早死呢!”
她眉蕴春色,娇笑道:“太后一向晓得嫔妾对您有多么深恶痛绝,您又何再问呢?”
“随你怎么样吧。”我泰然微笑:“你只要明白一点就足够了——哀家将你从宫狱里放出来不是为了报答你父亲对哀家的恩情,也不是怕娉斓没有母妃在旁照料,更加不会为了使你从今往后安享富贵!哀家目的何在你该是一清二楚的。”
“嫔妾当然清楚!”洛云祥笑吟吟捻了一根贡香在手内,悠然看着灰白色的灰烬在袅袅轻烟中越生越多最后吞噬了整支贡香,只化作一地死灰,道:“嫔妾更加清楚的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万物都有它终结的一天,就譬如人呢,总是会死的。”
人总是会死的……
微弱的灯火掩映下,墙壁上一张霖漓的画像突兀地闯进眼帘。我伏在画像上轻轻闭了眼:“我要你带我走,三郎……”
清风一起我鬓角微波了寒落的碎发,温暖蔓延了全身。我惊异回头,见一抹轻悠出尘的影子立在殿外,笑容如玉温润:“润儿,三郎在这里!”
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扶着雕花殿门已是泪眼盈盈,失声唤道:“三郎!你终于肯来见我,终于肯来见我!”
他一身白衣萧萧,远远站在一树芬芳若雪下,含笑向我伸出手来。泛白玉阶在月下闪烁着如珠光晕,锦绣衣裙拂过地面抛下一切往昔沉痛。双手相触的那一刻,仿佛有无数尘埃落定,我含泣笑道:“你离开润儿这么久了,可知润儿思念得多么苦吗?”
霖漓稳稳牵住我的手,好似牵了我一生的喜怒哀乐,柔声道:“那些都过去了,润儿,从今往后我们真的会永远相伴了!”
我用力地点着头,扑进那久违却依旧温暖的怀抱,许久未曾有过的泪水止不住地接连滚落,湿了面颊:“天下终有生离死别,而天上一定不会!三郎,带我走!我们离开人世去那个永无悲伤的地方,好不好?”
他颔首,低下头吻去我唇角晶莹如冰的泪珠,温热替代了寒冷在唇上漾出一世欢情。他不说话,但这已经足够。我伸手揽住他修长的颈,安静阖上双目。一吻足矣。或许人世有凭多的繁华旖旎,凭多的喧嚣富丽,凭多的灯红酒绿,然而这一切叠加起来亦不及霖漓的一个吻对于我来说那般弥足珍贵。
两月如珠的柔光在前方的天堂上渐渐靠拢,相并的一瞬间放射出万丈光辉。霖漓深深笑了笑,挽过我的手,“我们走。”
脚尖来开曾经生活过十九年的大地,我含着笑,任他带我穿越如锦绣般灿烂绚美的云霞。三郎,我在心里默念,这一天,终于到了。所有的悲哀,所有的沉痛,所有所有的肝肠寸断,都在这一天永远与我告别。四年前,是你,让我知道了应该勇敢追逐爱;三年前,是你,让我明白何为爱;两年前,是你,让我领悟了爱一个人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事情。是你,给予我全部幸福全部欢喜全部阳光灿烂;同样是你,亲手摧毁了全部美好的曾经,让我的世界从此阴雨连绵。
三郎,我欠你。还记得那年你对我说“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要活着。”那时候,我不过当它是一句玩笑话,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真的有一天,你会去践行这个承诺,践行这个任何人都会当作玩笑的诺言。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恨?恨那些芙蓉帐暖繁花竞盛的日日夜夜里,我为何没有珍惜?为何要对你百般猜忌?你对我的爱、你的真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可是当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些隔在你我之间的屏障——嫔妃、祖制、声誉……又算得了什么?既然我们两厢情悦,为什么还要去管那些?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心去向往你曾经说过的那种生活?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真的去追求,甚至根本没有为之付出一点点的努力,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认输了。
人生一世,白云悠游,无比的富贵荣华与无上的权势地位,都曾与我相会并摩擦出喜怒哀乐。而当一切繁华褪尽,终于可以悟醒,没有爱,它们斗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也唯有爱,才值得我托付终生。
云锦化作点点芬芳凝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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