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阳》第119章


,我不习惯那个,我还是有点儿忌讳。但我不忌讳你挽着我。我原来讳忌,现在不了。现在你不挽不行,你不挽,我这两条老腿怎么走?我怎么爬那么远的山路?所以你要挽着我。你挽着我才觉得踏实。我也挽着你。你的腿的毛病比我还厉害。你哪里是腿,简直是用一截截骨头垒起来的,没我挽着,我看你能爬那么高的山?你不能。没我你不能。没你我也不能。但我们俩互相挽着,就能了,就能爬了。我们爬。一二,一二,一二。我们去给京阳烧纸。京阳后面还有路阳。记得路阳的日子吗?11月2日,3月,4月,5月,6月,7月,8月,9月,10月,然后就是11月。我们也去西山,也去给路阳烧纸。你挽着我,你不挽不行,你不去更不行,你得去。
门外的人,院长、书记、主任、护理员,他们都听到了那个老人的话,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在说给他的妻子听,说给他植物人的妻子听。但他们都听着,他们不出声,是出不了声,他们被一种庄严的情感所慑服了,他们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妻子也是个老人,他的妻子躺在那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像是缚在一张网里似的。但是,她仍然很美,那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圣洁。她的双眼紧闭,她干嘛不说话呢?他不是在对她说话吗?他说了那么久,那么多,难道他说的这一切她都不在乎吗?他有些烦躁了,那个老人,他们已经看出了他的烦躁。
他说,你别这样,你别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听见了,我知道你听见了。你听见了就是不想开口。你躺在那里不动,你懒!告诉你我知道这些。我知道你很累,你想睡。但是我不允许,我就是不允许。你以为你这么一闭眼就万事大吉了?就什么都不管了?你想得倒美。你休想。你的事还没完。你别想得那么便宜,你想甩手就走。你走了,谁来给我念书?你想让我自己念?让我把眼睛念瞎?让我成一个瞎子?你想这样?想也不成。我不同意,我不批准!我不批准你还得给我念。我们念的哪一本书?是《太平洋战争》吧?我们念到哪一段来着?哦,对了,是塞班岛那一段。这一段你念得不错。你念得不错我就表扬你。以后我还要表扬。但你要不念可不行。我没有同意不念你就得往下念。听着,你听好了,我——不——同——意。所以,你还得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烦躁,有些语无伦次。他肯定不适应这样说话。也许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对她,对他的妻子。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说过。但是她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他说的一切她都没有听进去。他突然把她的手甩开了,她的手在床单上无力地耷拉了一下。这个动作令门外的人大吃一惊。他们不知道他要于什么,他们的心一下子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他们看见那个老人从床边猛地站了起来,神色激动,在监护室里走动着,双手叉腰转着圈,然后他在病床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气呼呼地看着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她,大声地说,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我说了这么多,我把话都说给你听了,你还要怎么样?要我求你吗?要我给你跪下吗?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你要这么想就错了!大错特错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被车撞了一下吗?车撞了就值得这样吗?过去,战争年代,我们什么没有经历过?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了。我们苦了,累了,饿了,冻了,委屈了,冤屈了,被大刀砍倒了,被枪炮炸倒了,我们怕过什么?我们怕过吗?我们什么也没怕过!打倒了我们再爬起来!我们仍然是英雄好汉!可你只是被车撞了一下,居然就躺倒不动。你算什么?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算什么革命者?要我说,你是想偷懒!你是想逃避!你是要做叛徒!
门外有人在啜泣,是那个年轻、漂亮、多愁善感的、爱读张爱玲小说的女护理员。其他的人眼圈都红了,他们觉得他太过份了。那个老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太苛刻了,他太残酷了!他站在那里,万分激动,愤怒至极地大声说,乌云,你做我的同志,你做我的老婆,你做了整整四十八年!我原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今天就对你说了,你是我的好老婆!好同志!但是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没有做够,你也没有做够,这一辈子,我们都欠着了,我们还得做下去!你若是害怕了,你若是半道撒手去了,我就不依你!我就视你为叛徒!你要害怕你就走!我不害怕,我不走!我就这么抗着!我就这么抗到最后!我有什么害怕的?你有什么害怕的?我们有什么害怕的!我们难道没有倒下过吗?我们难道不是又站起来了吗?就像它一样!
他转过身,大步朝窗前走去,那个老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大步走到窗前,拽住窗帘的拉线,一下子把百叶窗打开了。窗外,人们的视线内,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它那庄严的固执的强大的升腾让所有的人都肃然起敬。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指着它对他的妻子说,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乌云?它也跌落过,可它不是又升起来了吗!
突然,他有些精疲力尽似的摇晃了一下,他朝床前走去,朝他妻子走去。他在他妻子的面前蹲了下来。他伸出双手重又握住他妻子的手,把它握在他的掌心里,摇晃着,摇晃着。他用一种轻轻的、充满深情的声音对她说,乌云,我要你活着!我也要活着!我要我们都活着!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把他的脸埋进了他妻子的掌心里,再也不动了。
那个年轻的护理员突然抓住了院长的手,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都把他给抓疼了。她失声地叫道,看!看哪!其实她根本用不着叫,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刻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一缕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径直投在病床上,投在那个病人的脸上。她的脸依然苍白,但是她紧闭的双睫间,有一颗莹亮的泪珠涌了出来,那泪珠迅速地滑到眼睑外,然后像一枚珍珠似的滚落到雪白的被单上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听见了窗外那个火红的家伙轰轰隆隆升起的声音。
1995年10月31日黎明
稿于汉阳南湖畔
1996年1月14日深夜
改于汉口二七路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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