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第116章


林知望轻而易举的一句试探,就令徐湛心里炸了锅,他直追父亲去了卧房,急道:“父亲此话有失偏颇,并非所有商人都重利轻义,相反一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江卿之家,却常常趁灾年暴敛民财”
曹氏主持中馈,正在里间领着两个丫鬟对账,听到声音走出来瞧,就见父子两人为士农工商的话题争论不休。
她一面为丈夫更衣,一面嗤嗤的取笑徐湛:“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日里躲都躲不及,今天粘了你爹来房里做什么?”
徐湛垂着头生闷气,林知望上下打量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惯得无法无天了,一路上撵着跟我顶嘴。”
徐湛也觉得追进父亲和继母的房中十分无礼,红着脸施一礼道:“父亲母亲歇息吧,孩儿退下了。”
曹氏本以为丈夫会拦他,未想林知望只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出神,无奈道:“这小子,又在盘算什么?”
“像是有心事。”曹氏道。她不是生母,又不曾养育过他,自不可能像寻常母亲一样拉他在身边谈心,林知望就更不用提了,徐湛对他一向没有真话,问了也是白问,细想之下,这一大家子人里,竟没有一人能和徐湛交心。
徐湛赖在怀王的书房里犯愁,父亲那样的口吻,叫他如何开这个口,倘若贸然开口遭到父亲拒绝,他与妙心便彻底没了希望。
荣晋正在琢磨林知望留下的窗客,咬着笔头含混的说:“你一早来我书房一哭二闹三上吊,就为这件事?”
徐湛反问:“你大包大揽要为我们做媒,不找你找谁?”
“别欺负我读书少。”荣晋搁笔起身,绕过书桌来到他面前奚落道:“做媒也是代你们林家同秦家去说。啊,掂掂萝卜掂掂姜,两头说合,你真当我是拉纤儿的媒婆了?”
徐湛翻了个白眼:“你尽管笑,我就不信,你没有开口求我的一天。”
荣晋忽然想到了襄儿,一脸谄笑:“我知道,可你威胁我也没有用,若是齐师傅、季师傅,我尚能替你求个情,林师傅一向不买我的账,我在他面前,跟那刚开蒙的学童差不多,哪有立场替你说话?”
徐湛想想也在理,便问:“若换作是你,你该怎么办?”
“我同你不一样,林家是世族,看重门第,我们荣家从太*祖一代开始,为防外戚干政,选妃选后只看人品德行,出身越低贫越好,好比像我外祖父成武侯,过去就是个泥瓦匠。”
徐湛想,这件事只能徐徐图之,不能贸然行事。
春闱刚过,他间或会一下曾经的同窗,他们入京参加会试,三人是本届金榜题名的新晋进士,其中两人被选为庶吉,得以留京入翰林院观政,在江月楼被林知望撞见过一次,林知望知道入京应试的韫州学子皆是他在韫州府学的同窗,与其来往不但能增长见闻,且可以积累应试经验,便觉得是好事,许他白日可以自由出门,完成功课,不酗酒、不夜宿府外即可。
这下可欢了徐湛,日日以出门会友的名义跑去四季春,与秦妙心弹琴赏花,对诗饮酒。
温柔乡里,不觉数月过去,转眼到了丹桂飘香的时节。
院子里的桂花树盛开了,淡黄色的花瓣片片飘落,浓郁的芳香沁人心脾。四季春主打的桂花糕点一时间风靡京城,大堂里日日座无虚席,秦妙心心情好,傍晚竟亲自下厨为徐湛烧菜做饭,并赶走了一并伙夫和下人。
伙房里浓烟滚滚,徐湛不放心下楼一瞧,用袖子捂住口鼻冲了进去,便见秦妙心守着灶台剧烈的咳嗽。
徐湛抄起烧火棍将堵在灶口的粗柴掏出,拉动风箱。
“都说君子远庖厨,你还会生火?”秦妙心姣好的脸上满是烟灰,自己却浑然不觉。
“小时候同表兄表姐在灶膛里烤板栗,险些点着了厨房,跪成一排挨板子,后来又耐不住嘴馋,只好去学。”徐湛无奈道:“下次再进厨房,务必叫我为你打下手。”
秦妙心抿嘴窃笑。
带水的肉片扔进锅里,热油飞溅,秦妙心挥舞着铲子连连尖叫。徐湛一手将她揽去身后,一手抢过炒铲,翻炒肉片,倒入蔬菜。
秦妙心这掌勺的反在一旁拍手称快。
“其实这菜我小时候炒过,那时我娘为我切好了,我倒进去搅一搅便是,以为容易的很。”她已然抹成了花猫。
徐湛无言以对,如此贤惠的女子,嫁给别人定遭夫家嫌弃,万不能被人捷足先登。
他们做了四个菜一个汤,蒸了半锅珍珠米,他天生聪敏,于厨艺一道也有惊人的天赋,头一次做饭便能卖相不错。
秦妙心还在偷吃,大家闺秀的矜持体面荡然无存。徐湛忍不住抬手蹭了蹭她脸上的烟灰,秦妙心此时没有躲开,一片红晕从面颊烧到了耳根。
伊人近在咫尺,不过半只手臂的距离。徐湛却艰难的将手挪开,既欢喜又不情愿,难以抑制的想要抱住她,又怕太轻浮惹她恼火。
这才知道世上又很多事是可以无师自通的,尤其是男女情事。
才是开心的,秦妙心却忽然移开了目光,幽幽的说:“我真是看不透,你哪一面是真的,哪一面是假的。”
“我爱你是真的。”徐湛着急的说道,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嘴和手,强拉过秦妙心柔软的手,掌心贴在自己的胸口,举止轻薄,圣贤之言都已抛去了九霄云外。
“说谎话心跳会快,你自己听。”他说。
秦妙心也没有挣扎,扭着头闷声说:“你是世家子弟,是读书人,两军阵前谈判,纵横捭阖,名动京城的少年英雄,还未中举便获得了官身,与我这商贾之女自然不太般配。”
徐湛支吾了许久,才说:“什么官身,非正途所得反遭人取笑,我本想取个功名才配得上你,至少也要等到中举。”
“乱了。”秦妙心摸着他的心跳,郁郁的说。
“”徐湛承认,一想到这件事就心乱如麻,甚至想到倘若父亲不同意,便带着她私奔,逃到天涯海角去,果真是戏听得多了,尚不论京官擅离京城的重罪,秦家的生意全部压在秦妙心一人身上,怎可能说舍下就舍下。
“那是因为近两年朝局不稳,我这蝼蚁般的小官屡屡被人利用搅进旋涡里去,仗着家里的庇护几次死里逃生,我是真的怕了。”徐湛说:“我家在城郊有座庄园,每当朝局不稳,父亲都会将家眷子女送去那里,所以我深感在朝为官的疲惫和凶险,天天想着与你在一起,但又以为,至少要有能力保护你才可以。”
女人的母性是天生的,因此听到这番话,那双漆黑的眸子已是雾气朦胧,愤怒委屈顿时烟消云散,余下的仅有心疼和担忧。
徐湛抱着满满的负罪感吃饭回家,一路都在盘算无论如何也要尽快向父亲摊牌。
回到府中,却听闻一个天大的消息。
自阿史那吉围城之变已有一年,陈伯谦等人纷纷奏请罢兵重开马市,遭王廷枢的弹劾,道堂堂天朝,下与边寇互市,寇服倒置,有损国家威仪,列举十谬十不可,看的靖德皇帝畅快淋漓,急命内阁与诸大臣议事,冯家父子与陈伯谦已然貌合神离,陈伯谦仗着圣眷正隆屡屡争宠,此刻内阁诸人皆不置可否,唯独陈伯谦扼腕痛斥:“竖子目不识兵,说的这般容易!”
又上书诋毁王廷枢外通边寇,靖德皇帝于兵道更加信任陈伯谦,遂将王廷枢下入诏狱拷讯。
王廷枢是他的表舅,更是母亲蒙受不白之冤最关键的当事人,如今他被关进了诏狱。
徐湛心里七上八下。
林知望则与王廷枢不太相熟,更不知徐湛与他有过来往,只是显然心情差劲,为他晚归一事责备了许久,命他去一边读书。
连徐湛都知道,议和互市乃是误国之计,必会酿成大患。因此他不顾性命的随怀王出城谈判,凭荣晋的英勇果敢,凭他机敏的头脑和口才,借口邦交礼节令北漠军退至长城以北,才给各路大军以进京勤王之机。
谁知陈伯谦追讨边寇一年后,竟重提通贡互市。
王廷枢直言敢谏,畅明利害得失,令他真心佩服,怎可惜皇帝善猜疑,又恐再生昔日围城之变,方将王廷枢下了诏狱。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徐湛心里愤愤的想。但他自不可能螳臂挡车去为王廷枢讨公道,他有这个自知之明,为将先生捞出诏狱,他丢掉了半条命。
徐湛心不在焉,哪还顾得上写习文。
林知望举起戒尺要打,何明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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