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颓的花园》第94章


此事在后世许多笔记小说上皆有记载。
戏台上的陆游铺开纸笔,左右开弓,双手大开大阖,在两张纸上同时书写《钗头凤》上下阙,长发披肩,随风狂舞。悲歌和着悲情响起,惨淡无光,李计然偷眼向顾师言望去,见她泪眼朦胧,嘴里小声地跟着哼着:“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九点,戏散了,人群开始往外走,发出西西嗦嗦的响动,顾师言却还是怔怔地坐在座位上,李计然见剧院里的人都已经差不多走光了,站起身来试探着说:“走了吧……”
顾师言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戏散了啊?”半晌又掏出纸巾来擦了擦双眼,站起身来笑着问:“你听得懂吗?”
李计然略微摇了摇头说:“不是太懂,只感觉好像演了很多悲剧。”
顾师言边往外走,边说:“它如果不演这么多悲剧的话,估计也不会这么不景气了,现在的人都不大喜欢看悲剧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
她没有说完,忽然说道:“最后一个剧叫《陆游与唐婉》,你应该看懂了吧?陆游与唐婉,其实谁也不能怪谁,造化弄人罢了。陆游七十五岁时住在沈园附近,书上说他‘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她像是在对李计然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走出剧院大门,街上空空旷旷,昏黄的路灯映照着顾师言苍白的脸。
“现在我们往哪走?”李计然问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陪我走回家吗?我不想打车回去。”顾师言的声音充满了忧伤的味道。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悠长,李计然站在顾师言身后半米,不紧不慢地走着。
“陆游在沈园写了很多诗,你知道吗?”
“小时候我爸妈只教我背唐诗……”
“那我背给你听吧。城上斜阳画角衰,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顾师言自顾自地背着。
“曾是惊鸿照影来?”
“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了苏轼的一首词。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李计然笑着说。
顾师言征了征,又背了一首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做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她解释说:“这是陆游去世的前一年写的……”
她笑了笑,声音凄凉地说:“我有时看历史书,看着看着忽然就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历史是真的吗?难道真的在我们之前,就已经过去了几千年吗?几千年里,多少风流才子,倾城美女,又或者多少凄婉的爱情故事,都已经消逝了,真的,一旦历史走了过去,这些都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有时会想到害怕……”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李计然,眼睛里露出一种害怕的感觉来。
“我想到我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长大,慢慢地变老,然后死去,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活过一样,时间流逝,然后历史走过去,然后过了千百年,千百年以后,就不会再有人知道我了,或许会有另外一个女生也叫顾师言,但却不是我了。就像现在,我们永远也不知道陆游与唐婉在沈园再见时的心情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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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VIP)第三章 章名(54)
风更大了,冷风吹得四周未凋落的枯叶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是催命一般。李计然想要说一个笑话,却说不出来,勉强笑着说:“是啊,有些东西又不像头发或者指甲,掉了也不知道痛,失去了还可以再长回来。时间本就是这么可怕的。”
顾师言却笑着说:“其实小时候,我总感觉剪头发是会痛的,所以总不肯剪头发——”她忽然停住口,快步向前走去,前面是个小十字路口,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推着一辆小车,卖着丝线梳子小玩意儿类的东西,她长得不是很漂亮,麻布似的脸上还分布着几块雀斑,但脸上却挂着温暖的笑容,她或许是想到了在家里等着她回去的丈夫和孩子,在如此冷的夜晚,又有哪里比家里更温暖呢?
顾师言站在摊前看了看,选了一根红绳,对李计然说:“把左手伸出来。”李计然伸出左手,顾师言将他的腕表往上一抹,边认真地系着红绳,边笑着说:“人家闺女有花戴,我家没钱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闺女扎起来……”
李计然颇为尴尬地看着摊主低着头,使劲跺脚取暖,故意不看他们。
顾师言系好红绳,忽然问道:“你高考会往哪里考啊?”
李计然看了看手上的红绳说:“我无所谓,只要不上天入地脱离太阳系就行了……”他顿了顿问道:“你呢?”
“我怕冷,我爸妈让我就在附近上大学。”顾师言叹了口气说:“我家就在不远了,你不用送了。”然后又笑着说:“红绳的钱还没给呢,你放心,我不会抢着付的。”说完向街对面走去,转过街角便不见了。
摊主见顾师言走了,这才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计然,李计然的脸一热,赶忙付了钱转身便走。一路上不敢多逗留,跑着步回到寝室也只花了十多分钟,林小路与林暮在争论着一道物理题,朱开四的房门紧闭,隐隐地传出笑声,李计然回到自己房间,将红绳解下来,看了一会儿,放入床头柜子中。
星期一早上,李计然精神颇佳,上课时也难得规矩地听了几节,顾师言似乎全然忘了星期天晚上的事,依旧像平日一样冷冷淡淡的。
上了高三后,学习气氛骤紧,谁过生日什么的也没多少人理会,再加上顾师言在班上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李计然也没见谁给顾师言送礼物,只有朱开四悄无声息地放了一个小泥娃在她抽屉中,用他的话讲叫“聊表心意,完成任务。”
下了晚自习,李计然自觉今日比以往十多年来都要用功,大觉好笑,给顾师言讲完数学,在教室里略休息了一会儿,感到有些疲倦,便往教室外走去。高三学生是被要求必须上晚自习的,像顾师言这样的,也只能每天下了晚自习后乘末班车回家。
现在不过刚下晚自习,许多高三的走读生呼啸着向校外拥去,李计然反其道而行甚为艰难,直走到西河边上,才杀出重围。天气寒冷,河面上浮出一层刺骨的寒意,李计然束了束脖子上的围巾,信步走到操场中。
往日里下了晚自习,操场上鸳鸯对对,这几天气温骤降,操场上的鸳鸯也少了许多,倒有些冷冷清清。
李计然沿着跑道走了半圈,远处教学楼与宿舍楼的灯光照过来,只见三三两两的人影,忽然瞥见一个清瘦的背影,心里一紧,他贴着黑暗走上去,一个高大的身躯抱着一个娇小的身体,一转头间,李计然心头忽然空了,顾师言就那样被紧紧地拥着,而抱着她的人便是杨诚。其实杨诚李计然早就认识了,他与顾师言一同上下学也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记起来一次在走廊间,杨诚从对面走来忽然伸手轻轻地在迎面走去的顾师言脸上抹了一把,当时顾师言双脸发红,低声骂了句,然后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看到,还好,没有人看到,她当时一定这样想。但是偏偏李计然刚从教室外走来,恰巧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幕,只是当时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只是隐约觉得他们的关系有些特殊。现在想起来,心里如蜂蜇一般。他深呼了一口气,沿着黑暗退回来,又贴着操场的边角拐出去。
他当然不知道,杨诚抹顾师言的脸只是他们小时候便有的一种游戏而已,他当然更不知道,就在他转过拐角的一霎那,顾师言推开杨诚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转折的话,人们大都喜欢放在最后说,可是大多数的人却都听不到那转折的话了。
李计然茫然地向校外走去,走出校门,眼里忽然就涌出了泪水,他迎着风走去,泪水被风吹得四分五裂,纷纷呼啸着摔在他的身后。他走过西河,走到白衣山脚,又顺着石阶向上走去,直走到半山腰的花园中,才停住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花园里的四叶草撑不住,倒下一片。
李计然的眼镜上有一层水汽,眼泪却早被风吹干了,他伸手往包里掏纸巾,才想起忘了带。他将眼镜摘下来,哈上一口气,在衣袖上蹭了几下,戴上去,觉得还是有些模糊,又取下来,哈了口气,拥另一只袖子蹭了蹭,戴上去。
这是正对着学校的小山坡,六中周围的建筑物里都亮着灯,他仰面躺在草上,想起了阿米亥的一首诗《躺着等待幸福》。
然而幸福是会来的,却绝不是躺着来的。
艾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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