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第20章


谈到文艺理论,它也不是和创作对立的。理论指导创作,使我们提高。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看不起文艺理论。我以为只要写出作品,便尽到作家的责任,理论与我有什么相干呢?结果,我写了不少,可是都立不住脚,都相差无几,没有显然的进步。我盲目生产!创作应该是最清醒的,闭着眼乱写怎能成功呢?
我既不注意理论,也就不大知道时代的文艺趋向。随便拿到一本古典作品便视如珍宝,也想照样写那么一本。我心里说,只要我写出可以媲美古人的东西,就可以传之不朽。这样心理便使我盲目崇拜古人,而忘了我是生在今天,我的作品应当为今天服务。我落在了现实的后边。时代是前进的,而我的作品,因为忽略了当前的文艺方向,却往往扯住时代的腿。在思想上,作家应当是先知先觉,我却有些不知不觉,麻木不仁了。
因为对文艺理论不感兴趣,我也不大接受批评。我的最厉害的法宝是:“我写的不好啊?你来写!”事实上呢,批评者并没因此而败下阵去,吃亏的反倒是我自己。一个严肃的,以传达真理为己任的作家,一定乐于接受批评,鞭策自己不断进步。
今天,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艺理论,给一切进步作家指出明确的方向与创作方法。在这理论的指导与鼓舞下,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看到了一种新兴文艺,使他们看到社会主义建设的新英雄人物,与倡导保卫世界和平、争取人类平等自由的诗歌与其他作品。这些作品给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指出并证实:社会主义的确是人类的良心。在这种理论指导下,连文艺体裁也须焕然一新。我们今天的抒情诗、讽刺剧与传记等体裁,都须有别于古典的写法。这使我们多么兴奋啊!我们须创造新的形式与新的技巧,前无古人。我们向古典文艺学习的是如何深入生活,洞察世态,是热爱人民,热爱祖国,大胆地揭发丑恶,热情地歌颂光明。至于形式,因为我们有了社会主义的内容就不便机械地因循摹仿。我们继承民族传统,不是因袭,而是使它发展。
我们不但连文艺形式都须有所创造,我们还该大胆地树立自己的风格手法,自成流派!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艺创作在内容上,在形式与风格上,都是要丰富多采的。
同志们,能在这里作这个报告,使我感到骄傲!在我面前的是几百位文艺青年生力军,这证明作家队伍的壮大已是事实。继续努力吧,同志们,让我们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都以最多的劳动,最艰苦的学习,最谦诚的态度,去创作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优秀作品,丰富建设社会主义的六亿人民的文化生活吧!让我们的老作家与青年作家亲密地携手前进,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互相批评,使我们的文艺战线日益坚强,一齐创作出无愧于毛泽东时代的作品来!
人、物、语言
在文学修养中,语言学习是很重要的。没有运用语言的本事,即无从表达思想、感情;即使敷衍成篇,也不会有多少说服力。
语言的学习是从事写作的基本功夫。
学习语言须连人带话一齐来、连东西带话一齐来。这怎么讲呢?这是说,孤立地去记下来一些名词与话语,语言便是死的,没有多大的用处。鹦鹉学舌就是那样,只会死记,不会灵活运用。孤立地记住些什么“这不结啦”、“说干脆的”、“包了圆儿”……并不就能生动地描绘出一个北京人来。
我们记住语言,还须注意它的思想感情,注意说话人的性格、阶级、文化程度,和说话时的神情与音调等等。这就是说,必须注意一个人为什么说那句话,和他怎么说那句话的。通过一些话,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生活与性格来。这就叫连人带话一齐来。这样,我们在写作时,才会由人物的生活与性格出发,什么人说什么话,张三与李四的话是不大一样的。即使他俩说同一事件,用同样的字句,也各有各的说法。
语言是与人物的生活、性格等等分不开的。光记住一些话,而不注意说话的人,便摸不到根儿。我们必须摸到那个根儿——为什么这个人说这样的话,那个人说那样的话,这个人这么说,那个人那么说。必须随时留心,仔细观察,并加以揣摩。先由话知人,而后才能用话表现人,使语言性格化。
不仅对人物如此,就是对不会说话的草木泉石等等,我们也要抓住它们的特点特质,精辟地描写出来。它们不会说话,我们用自己的语言替它们说话。杜甫写过这么一句:“塞水不成河”。这确是塞外的水,不是江南的水。塞外荒沙野水,往往流不成河。这是经过诗人仔细观察,提出特点,成为诗句的。
塞水没有自己的语言。“塞水不成河”这几个字是诗人自己的语言。这几个字都很普通。不过,经过诗人这么一运用,便成为一景,非常鲜明。可见只要仔细观察,抓到不说话的东西的特点特质,就可以替它们说话。没有见过塞水的,写不出这句诗来。我们对一草一木,一泉一石,都须下功夫观察。找到了它们的特点特质,我们就可以用普通的话写出诗来。光记住一些“柳暗花明”、“桃红柳绿”等泛泛的话,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泛泛的词藻总是人云亦云,见不出创造本领来。用我们自己的话道出东西的特质,便出语惊人,富有诗意。这就是连东西带话一齐来的意思。
杜甫还有这么一句:“月是故乡明”。这并不是月的特质。月不会特意照顾诗人的故乡,分外明亮一些。这是诗人见景生情,因怀念故乡,而把这个特点加给了月亮。我们并不因此而反对这句诗。不,我们反倒觉得它颇有些感染力。这是另一种连人带话一齐来。“塞水不成河”是客观的观察,“月是故乡明”是主观的情感。诗人不直接说出思乡之苦,而说故乡的月色更明,更亲切,更可爱。我们若不去揣摩诗人的感情,而专看字面儿,这句诗便有些不通了。
是的,我们学习语言,不要忘了观察人,观察事物。有时候,见景生情,还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加到东西上去。我们了解了人,才能了解他的话,从而学会以性格化的话去表现人。我们了解了事物,找出特点与本质,便可以一针见血地状物绘景,生动精到。人与话,物与话,须一齐学习,一齐创造。
人物、语言及其他
短篇小说很容易同通讯报道混淆。写短篇小说时,就像画画一样,要色彩鲜明,要刻划出人物形象。所谓刻划,并非指花红柳绿地作冗长的描写,而是说,要三言两语勾画出人物的性格,树立起鲜明的人物形象来。
一般的说,作品最容易犯的毛病是:人物太多,故事性不强。《林海雪原》之所以吸引人,就是故事性极强烈。当然,短篇小说不可能有许多故事情节,因此,必须选择了又选择,选出最激动人心的事件,把精华写出来。写人更要这样,作者可以虚构、想象,把很多人物事件集中写到一两个人物身上,塑造典型的人物。短篇中的人物一定要集中,集中力量写好一两个主要人物,以一当十,其他人物是围绕主人公的配角,适当描画几笔就行了。无论人物和事件都要集中,因为短篇短,容量小。
有些作品为什么见物不见人呢?这原因在于作者。不少作者常常有一肚子故事,他急于把这些动人的故事写出来,直到动笔的时候,才想到与事件有关的人物,于是,人物只好随着事件走,而人物形象往往模糊、不完整、不够鲜明。世界上的著名的作品大都是这样:反映了这个时代人物的面貌,不是写事件的过程,不是按事件的发展来写人,而是让事件为人物服务。还有一些名著,情节很多,读过后往往记不得,记不全,但是,人物却都被记住,所以成为名著。
我们写作时,首先要想到人物,然后再安排故事,想想让主人公代表什么,反映什么,用谁来陪衬,以便突出这个人物。这里,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写人呢?还是写事?我觉得,应该是表现足以代表时代精神的人物,而不是为了别的。一定要根据人物的需要来安排事件,事随着人走;不要叫事件控制着人物。譬如,关于洋车夫的生活,我很熟悉,因为我小时候很穷,接触过不少车夫,知道不少车夫的故事,但那时我并没有写《骆驼祥子》的意图。有一天,一个朋友和我聊天,说有一个车夫买了三次车,丢了三次车,以至悲惨地死去。这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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