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第32章


当跟他们多讨教。附带着说,相声演员在近几年来,也抛弃了不少地方土语,而力求以普通话逗哏。这不仅使更多的人能够欣赏相声,而且使演员不再专倚赖土语。这就使他们非多想不可,用尽方法使普通话成为可笑可爱的语言,给一般的语言加多思想性与艺术性。
现在,让我们谈谈语言的音乐性。
用文言写的散文讲究经得起朗诵。四五十年前,学生学习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都是唱着念,唱着背诵的。我们写的白话散文,往往不能琅琅上口,这是个缺点。一般的散文不能上口,问题或者还不太大。话剧中的对话是要拿到舞台上,通过演员的口,送到听众的耳中去的。由口到耳,必涉及语言的音乐性。古体诗文的作者十分注意这个问题。他们都摇头晃脑地吟诗、作文章。他们用一个字,造一句,既考虑文字的意象,又顾到声音之美。他们把每个方块儿字都解剖得极为细致。意思合适而声音不美,不行,必须另换一个。旧体诗文之所以难写,就因为作者唯恐对不起“文字解剖学”。到了咱们这一代,似乎又嫌过于笼统了,用字有些平均主义,拍拍脑袋就算一个。我们往往似乎忘了方块儿字是有四声或更多的声的。字声的安排不妥,不幸,句子就听起来不大顺耳,有时候甚至念不出。解剖文字是知识,我们应该有这样的知识。怎样利用这点知识是实践,我们应当经常动笔,于写小说、剧本之外,还要写写诗,编编对联等等。我们要从语言学习中找出乐趣来。不要以为郭老编对联,田汉老作诗,是他们的爱好,与咱们无关。咱们都是同行,都是语言艺术的学习者与运用者。他们的乐趣也该成为咱们的乐趣。慢慢的,熟能生巧,我们也就习惯于将文字的意、形、音三者联合运用,一齐考虑,增长本领。我们应当全面利用语言,把语言的潜力都挖掘出来,听候使用。这样,文字才能既有意思,又有响声,还有光彩。
朗读自己的文稿,有很大的好处。词达意确,可以看出来。音调美好与否,必须念出来才晓得。朗读给自己听,不如朗读给别人听。文章是自己的好,自念自听容易给打五分。念给别人听,即使听者是最客气的人,也会在不易懂、不悦耳的地方皱皱眉。这大概也就是该加工的地方。当然,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写作方法,我们并不强迫人人练习朗诵。有的人也许越不出声,越能写的声调铿锵,即不在话下。
我们的语汇似乎也有些贫乏。以我自己来说,病源有三:一个是写作虽勤,而往往把读书时间挤掉。这是很大的损失。久而久之,心中只剩下自己最熟识的那么一小撮语汇,像受了旱灾的庄稼那么枯窘可怜。在这种时候,我若是拿起一本伟大的古典作品读一读,就好似大早之遇甘霖,胸中开扩了许多。即使我记不住那些文章中的词藻,我也会得到一些启发,要求自己要露出些才华,时而万马奔腾,时而幽琴独奏,别老翻过来调过去耍弄那一小撮儿语汇。这么一来,说也奇怪,那些忘掉的字眼儿就又回来一些,叫笔下富裕了一些。特别是在心里干枯得像烧干了的锅的时候,字找不到,句子造不成,我就拿起古诗来朗读一番。这往往有奇效。诗中的警句使我狂悦。好,尽管我写的是散文,我也要写出有总结性的句子来,一针见血,像诗那样一说就说到家。所谓总结性的句子就是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样用八个字就画出一幅山水来,像“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那样用字不多,而道出要立得高,看得远的愿望来。这样的句子不是泛泛的叙述,而是叫大家以最少的代价,得到最珍贵的和最多的享受。我们不能叫剧本中的每一句话都是这样的明珠,但是应当在适当的地方这么献一献宝。
我的语汇不丰富的第二个原因是近几年来经常习写剧本,而没有写小说。写小说,我须描绘一切,人的相貌、服装,屋中的陈设,以及山川的景色等等。用不着说,描写什么就需要什么语汇。相反的,剧本只需要对话,即使交代地点与人物的景色与衣冠,也不过是三言五语。于是,我的语汇就越来越少,越贫乏了。近来,我正在写小说,受罪不小,要什么字都须想好久。这是我个人的经验,别人也许并不这样。不过,假若有人也有此情况,我愿建议:别老写剧本,也该练习练习别的文体,以写剧为主,而以写别种文体为副,也许不无好处。
第三,我的生活知识与艺术知识都太少,所以笔下枯涩。思想起来,好不伤心:音乐,不懂;绘画,不懂;芭蕾舞,不懂;对日常生活中不懂的事就更多了,没法在这儿报账。于是,形容个悦耳的声音,只能说“音乐似的”。什么音乐?不敢说具体了啊!万一说错了呢?只举此一例,已足见笔墨之枯窘,不须多说,以免泪如雨下!作一个剧作家,必须多知多懂。语言的丰富来自生活经验和知识的丰富。
朋友们,我的话已说了不少,不愿再多耽误大家的时间。请大家指教!
学生腔
何谓学生腔?尚无一定的说法。
在这里,我并不想给它下个定义。
不管怎么说,学生腔总是个贬词。那么,就我所能见到的来谈一谈,或不无好处。
最容易看出来的是学生腔里爱转文,有意或无意地表示作者是秀才。古时的秀才爱转诗云、子曰,与之乎者也。戏曲里、旧小说里,往往讽刺秀才们的这个酸溜溜的劲儿。今之“秀才”爱用“众所周知”、“愤怒的葡萄”等等书本上的话语。
不过,这还不算大毛病,因为转文若转对了,就对文章有利。问题就在转得对不对。若是只贪转文,有现成、生动的话不用,偏找些陈词滥调来敷衍,便成了毛病。
为避免此病,在写文章的时候,我们必须多想。想每个字合适与否,万不可信笔一挥,开特别快车。写文章是极细致的工作。字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全看用的恰当与否。连着用几个“伟大”,并不足使文章伟大。一个很俗的字,正如一个很雅的字,用在恰当的地方便起好作用。不要以为“众所周知”是每篇文章不可缺少的,非用不可的。每一篇的内容不同,它所需要的话语也就不同;生活不同,用语亦异;若是以一套固定的话语应付一切,便篇篇如此,一道汤了。要想,多想,字字想,句句想。想过了,便有了选择;经过选择,才能恰当。
多想,便能去掉学生腔的另一毛病——松懈。文章最忌不疼不痒,可有可无。文章不是信口开河,随便瞎扯,而是事先想好,要说什么,无须说什么,什么多说点,什么一语带过,无须多说。文章是妥善安排,细心组织成的。说值得说的,不说那可有可无的。学生腔总是不经心的泛泛叙述,说的多,而不着边际。这种文字对谁也没有好处。写文章要对读者负责,必须有层次,清清楚楚,必须叫读者有所得。
幼稚,也是学生腔的一病。这有两样:一样是不肯割舍人云亦云的东西。举例说:形容一个爱修饰的人,往往说他的头发光滑得连苍蝇都落不住。这是人人知道的一个说法,顶好省去不用。用上,不算错误;但是不新颖,没力量,人云亦云。第二样是故弄聪明,而不合逻辑,也该删去或修改。举例说:有一篇游记里,开篇就说:“这一回,总算到了西北,到了古代人生活过的环境里了。”这一句也许是用心写的,可是心还没用够,不合逻辑,因为古人生活过的地方不止西北。写文章应出奇制胜,所以要避免泛泛的陈述。不能出奇,则规规矩矩地述说,把事情说明白了,犹胜于东借一句,西抄一句。头一个说头发光滑得连苍蝇都落不住的是有独创能力的,第二个人借用此语,便不新鲜了,及至大家全晓得了此语,我们还把它当作新鲜话儿来用,就会招人摇头了。要出奇,可也得留神是否合乎逻辑。逻辑性是治幼稚病的好药。所谓学生腔者,并不一定是学生写的。有的中学生、大学生,能够写出很好的文字。一位四五十岁的人,拿起笔来就写,不好好地去想,也会写出学生腔来。写文章是费脑子的事。
用学生腔写成的文章往往冗长,因为作者信口开河,不知剪裁。文章该长则长,该短则短。长要精,短也要精。长不等于拖泥带水,扯上没完。有的文章,写了一二百字,还找不着一个句号。这必是学生腔。好的文章一句是一句,所以全篇尽管共有几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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