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第46章


他并不认真读,边翻阅边遐想,一野鸭一中的人物他弄不明白,黑格尔这老头子无中生有,把审美的感受弄成没完没了的思辨,他们都活在另一个莫须有之乡,而他这真实的世界他们来看同样也不可理解,不可能相信。他躺在瓦顶下听飒飒雨声,这梅雨季节四下湿淋淋,路边野草和水田里插下的禾苗夜里都在疯长二天比”天高,”天比一天来得油绿,他就要把生命消耗在年复一年长起来又割掉的稻田里。一代代生命如同稻草,人同植物”样,不用有头脑,岂不更为自然?人类的全部努力积累的所谓文化其实都白费了。 
新生活又在那里?他想起罗说过的这话,他这同学比他明白得更早。他也许就该找个农村姑娘,生儿育女,便是他的归宿。 
早稻收割之前有几天空闲,村里男人们都上山打柴。他也裤腰上插把砍刀,跟著进山。每月他进县城一趟,到管下放干部的办公室领一回工资。买担木炭就够烧上几个月,上山砍柴无非是藉此认识四乡的环境。 
在进山前的山洼子里,这公社最边远的生产队,只有几户人家的”个小村子,他见到个戴铜边眼镜的老者坐在家门口太阳下,两手捧一本虫蛀了的线装书,细眯起眼,手臂伸得老长,书离得挺远。 
“老人家,还看书呢?”他问。 
老人摘下眼镜,瞄了他”眼,认出他并非当地的农民,唔了一声,把书放在腿上。 
“能看看你这书吗?”他问。 
“医书。”老人立刻说明。 
“甚麽医书?”他又问。 
“一伤寒论一,你懂吗?”老人声音透出鄙夷。 
“老人家是中医?”他换个语调,以示尊重。 
老人这才让他拿过书去。这没标点的古代医书印在灰黄而光滑的竹纸上,想必是前清的版本,虫蛀的洞眼之间红笔圈点和蝇头小楷的批注,用的还是朱砂,不说是祖上也大概是老人自己早年留下的笔迹。他小心翼翼把这本宝书双手奉还,也许是他这恭敬的态度打动了老者,便招呼屋里的女人:「给这位同志搬个凳子,倒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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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声音还洪亮,长年劳动的缘故,也许懂中医善於保养。 
“不用客气了。”他在劈柴的树墩上坐下。 
一个上了年纪却还壮实的女人,也不知是老人的儿媳还是续弦的老伴,从堂屋里出来,给他拿来个条凳,又提把大陶壶,倒了一满碗飘著大叶子的热茶。他道了谢,接过碗捧在手上,对面满目青山,杉树梢在风中无声摇曳。 
“这位同志从哪里来?” 
“从镇上,公社里来。”他回答道。 
“是下放干部吧?” 
他点点头,笑著问:「看得出来一.” 
“总归不是本地人,从省里还是地区来的?”老人进一步问。 
“原先在北京。”他乾脆说明了。 
这回是老人点点头,不再问了。 
“不走啦,就在这里落户啦!” 
他用玩笑的语调,通常田间休息时农民们问起他都这语气,免得多加解释,最多加句山青水秀,几好的地方呀!同显然有学识的老人这话也不用说。 
“老人家是本地人?”他问。 
“多少代啦,世界再繁华好不过家乡这块土,”老人感慨道,「我也去过北京。” 
这他倒并不奇怪,信口问:「哪年呀?” 
“啊,有年头了,还是民国,在北京读的大学,民国十七年。” 
“可不是。”他算了算,照公历该四十多年前了。 
“那时候教授时髦的穿西服,戴礼帽,提个文明棍,坐的黄包车来上课!” 
如今教授不是扫街就是洗厕所,但这话他没说。 
老人说是考上官派留日的公费生,还有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证重日,这他也毫不怀疑。他想知道的是老人怎麽又回到这山里?可又不便直问,便转个弯子:「老人家学的是医?” 
老人没有回答,眯眼仰望对面在山风中摇曳的树林,又似乎在晒太阳。他想这就是他的归宿,学点中医,也好给乡里人看看病,一种生存之道。再娶个村姑生孩子,老来也有个照应,等做不动农活了就晒晒太阳,看看医书作为消遣。 
夜里,他给倩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已经到农村落户了,也可以说是水久的下落,而且有间土屋。她要是同意和他一起生活的话,他们立刻可以有个自己的窝。他工资目前还照领,再说她大学毕业也有工资,两人加在一起在这乡里就很宽裕,可以安心过上人的日子,他特别把人字写得大而工整,信纸上下格子都占满。他希望她认真考虑,给个明确的回答。也还写道,这农村的小学准备复课,计划要改为中学,停了几年课的这些孩子再读书可不就到了上中学的年龄,也得有一两位能教中学的教员,她来可以教书,学校总还是要办的。信山人唯独没有谈到爱情,但他写这些的时候充满至幅感,重新看到了希望,这希望只需倩也同意,这希望又如此现实,他们两人便可实现。他甚至很激动!这乱世也还能找到一块安身之地,只要她也肯同他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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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那棵老枣树叶子落光了,光秃秃带刺的技哑戳向铅灰的天,另一棵是乌柏,还剩下最後几片紫红的叶子在细枝头上颤动不已。初么一,他收到了倩的回信,说她那农村小学校放寒假就动身来看他,信写得很简短,寥寥数语,字迹工整,刚过半苋,信里没一句话谈到要同他生活在一起,但终於决定来,想必也就深思过了。他看到了希望,把希望继而变成切实的计划。 
晚稻收割晒了,场场了,储存到生产队的粮仓里。田里的水放乾,用作绿肥的草籽撒下,就等开春再犁地育秧。田里一年的活计忙完了,农民们都在做自家的事,上山里砍柴,修整猪圈,打土墙盖屋的多半是为娶亲或是兄弟分家,他也该做些准备迎接倩。但他这屋土打的墙得过了夏天乾透了才能抹石灰刷白,除了把门窗框子边和椽子上透风的缝隙堵点泥巴,也就没甚麽可干的。倩来自然是在这屋里和他同床就寝,乡里人眼里就得结婚,他得先放出风声,让村里知道他要娶老婆了。倩要同意的话也好办,去公社领一纸结婚证书就是了,不必照乡里的习俗备酒席,再说一切旧规矩也都革除了,问题是她信中并没明确说是否来结婚。 
小镇边上早年失火烧掉的老庙址上修整的两间房是汽车站,每天一赵班车,从县城来当即再返回。他难以记得清倩的面貌,可班车到的时候却从下车的人中一眼便认出来了。情拎个当地人没有的那种旅行提包,还扎的两个短辫子,不过脸色晒黑了,也似乎胖了些,不知是不是久天穿得多的缘故。他立即上前接过提包,问:“这一路还顺利吗?” 
倩说从哪里到哪里转长途汽车,又上火车,又转车,再坐长途汽车,好在融在县城汽车站买好了票等她,立刻就接上了来这镇上的班车。倩舒了口气说:“上路已经是第四天啦!” 
倩还很兴奋,显得也很山口然,走在进村的田埂上,同他并肩相依,挨得很紧,好像多年相爱,就是他的亲人。这姑娘就要同他生活在”起,成为他的妻子,彼此相依为命,这还需要说明吗? 
倩坐到垫了稻草的木板床铺上,这屋里最舒服的位置,他坐在对面,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说:“累了就把鞋脱掉,可以靠在被子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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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倩泡上一杯碧绿的新茶,这山乡最好的土产。 
倩环顾疙里疙瘩的土墙,没有天花板的灰黑瓦顶。他说过了夏天就抹上石灰,也可以买些木材把天花板装上,再找木匠做几件家具,她想怎样布置就怎样弄。倩说她那里住的是塞洞,也是土墙,不过很乾燥,可要比这里的农村穷得多,一片黄土,树都少有,这时节,棒子茬都割了当柴烧,一点绿色也看不到。她那个小学还算像点样,连地在内三个教员,那两位都是当地人,学校由生产大队的村干部管理,她也是好不容易争取到这麽个学校,一个二百来户的大村子,离县城三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车,进城得就便搭农民的骡马车。他说这镇上的小学校也要复课了,他可以找公社和县里的干部谈去,把她调过来。倩也认可,没有幻想,都很现实。 
他们去小镇上一家老茶馆,叫了两盘炒菜。这也是镇上唯一的早点铺和饭馆,逢上初一十五赶大集的日子,四乡来的农民楼上楼下十多张方桌坐个满堂,歇脚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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