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第68章


惊慌的小金花鼠猛地跳出衣袋,落荒而逃。蓬松的尾巴扫过苍白的麻脸,也掩护了锋利的匕首。麻脸上登时流下一缕鲜血。
“啊!你这狢狑还抓人!”被刺者尖叫起来。
“干甚哩?”蓦地坟圈里站起个高大的黑影。
抓人的和被抓的想不到这里等着个第三者。两秒钟后,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迅速分开,飞跑,一个往山上,一个往村里,一分钟后,坟头前只留下一个人。这个人宽肩厚背,前额像鹅峰似的鼓出一块,安全帽只能歪戴在右耳上。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向对面山上走去。
他走进雀尾山最高级的一座楼。这楼红砖灰瓦,青石地基,虽然是两层楼,却在山坡的最高处,俯瞰整个矿区,自有一种威严。矿井三班倒不分白日黑夜地干,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也都有人上班,门口昼夜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卫。进了门,警卫双脚并起向他敬了个礼。他顾不得还礼,急匆匆地上了二楼。
黄黄的灯光立刻在玻璃窗上映出两个人影。站着的这个歪戴着帽儿,激动得直抡拳头。坐着的那个却稳如泰山,冷冷地一句句问着。
“就业人员的话能信?”
“就是不信,我才去等着!”
“亲眼见啦?”
“见着了——”
“准是马科长?”
“不信,你看看他的脸!”
“他得手了没?”
那一个不言语了,抡着的拳头放了下来。
“还是的,顶多是个未遂——”
拳头又抡了起来:“可不能这么说!他要拿摘帽来当交换哩!,贪色枉法!这号人能提拔?”
坐着的那个不吭气了,闷闷一会儿:“谁个说他要提拔?”
“老政委过世后,满矿上都这么议论哩!矿长!这号人要当政委,我就第一个不服!”
矿长的眼睛好不锐利,立刻看到这外号“王铁头”的建井队长心里。啊!他想当政委!怪不得那么积极地抓麻判官的小辫子!不过目前正在建井的紧要关头,用人之际,不能得罪这个铁头。他轻描淡写地答道:“议论个甚?捕风捉影的话能听?”
王铁头急了:“要不你瞅着!这麻子要得了手,敢给那女右派摘帽改档案!”
“他敢!”矿长瞪了眼,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哎!慈渡好像还没把这批人的档案送来吧?”
“快写信去催!”王铁头也瞪了眼。
一夜之间,消息像长了腿,传遍了全矿。
“听说了吗?”这个压低了嗓子。
“啥事儿?”那个明知故问。
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圈,响起嘻嘻的窃笑。
“带圈的没交好运,把脸给花了!”
“说是出了狐仙?大尾巴里带了把刀?”
“得了!别瞎吹了!那是只狢狑,使爪子挠的!”
“嘻嘻,真应了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句话哪!”
“咬人?等着吧!被人嚼的时候在后头呢!带圈的是好惹的?没准儿会高升哩!”
“高升?出了这档子事儿,政委这角儿怕轮不到他了!”
“轮上谁?”
“只怕是扒拉他的那个!有人早等着这一天了!”
“嘿嘿!蝎子螫砒霜,不知谁毒死谁!”
“谁也死不了!八成死的是那娘儿们!”
“那娘儿们”并没死,正一起一伏在坯场上翻坯。清早,谢萝到队部去送广播稿。教导员像不认识似的瞪了她半分钟,缓缓地说:“稿子交给訾丽明,你上坯场干活!”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样倒好,省得干双份儿活儿了。她转身刚想离开,猛听得身后响起一声大喝:“把它放了!”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小金花鼠忙不迭地把脑袋缩回衣袋里去。
“成天带个小狢狑,像个啥?”
可怕的事儿开始了,那天晚上种下的祸根爆儿发了。无论如何,人家是一伙,能向着你这二劳改?世界上走到哪儿都是无权无势的倒霉,小狢狑伤了干部,不弄死它就算开恩,谢萝忽然体会到教导员的善心。
呜呜的砖机终于停了,砖厂的人们直起酸疼的腰,肚子早就咕咕叫唤,提醒大脑:吃饭时候到了。尽管谢萝低着头也能感到四周射来的视线,有的是轻蔑,有的是怜悯,有的是幸灾乐祸。她都能想像出他们背地里的议论:“要不是她去招惹,那麻子能看上她?”周围是那样冷漠,同是不幸者之间却缺少起码的同情。走到中间大道上,迎面碰到拿着广播筒的訾丽明。这个过去的女教师,唯一比她强的就是除了当上右派外又曾犯过偷窃,所以定性时成了“内猫”,也就没戴右派帽子。瞧着那斜着眼珠的怪样,一缕怒火突然在谢萝心头升起:“瞧什么?是我的错吗?挨刀挨剐我去受!轮得到你来看哈哈?”她反而仰起头,像当年参加“反饥饿、反内战”游行似的,昂然走出坯场。訾丽明看惯了终日畏畏缩缩的她,忽然见她变了一副模样,不由得大吃一惊。谢萝听得这精明的女人悄悄地问:“怎么那么神气?是找到靠山了吗?”
“谁知道?前两天见她跟老叶上了趟矿长办!”回答的是酆梨花。
“怪不得!”说话的口气有了变化。
走到那丛凋谢了的迎春花前,谢萝的头又低了下来。小金花鼠从袋里伸出毛茸茸的小脑袋,转着乌黑的眼珠,审视周围,认出这是自己的老家。立刻出溜下来,撒着欢儿乱蹦乱跳。谢萝悲哀地看着天真的小朋友,泪珠儿无声地流在颊上。她拿出一块窝头,轻轻放在花丛旁。“金花儿!这是最后一次喂你了,好好保护自己好好活着!”
金花鼠 四(3)
她悄悄地站起,趁着小金花鼠钻进旧日的巢穴,转身走上山道。心里像长满了草,乱糟糟地堵着嗓子。对前途的担心,对小友的留恋,使那个一度昂起的头又沉沉地垂下了。山风依然飕飕地飘拂着半枯的秋草,牵扯着她的衣襟,袋里已是空空,没有那个温暖的小身躯,没有与自己同步跳跃的心灵。多么孤单,多么冷清。走进小黑屋,关上门,木头似的坐在炕上。失去了熟悉的吱吱声,屋里显得出奇的寂静。她安慰自己:送走它是正确的,万一自己判了刑,万一它被抄家的人逮去。一个血肉模糊的小尸体在她眼前幻出,她不由得哆嗦一下。
“妈妈,毛毛要妈妈!”是小儿子的呼唤。柔软的小手拉着她的手,小手游到她的肩,她的脸,为她擦去涔涔的泪。怎么还伴随着咻咻的气息,那毛茸茸的是什么?她伸手一摸“吱——吱——”
“呀!你怎么又回来了?”她双手捧着这忠心的小东西,悲喜交集。小金花鼠亲热地舔着她的手和脸,直到那黝黑的脸颊上不留一滴眼泪。然后跳到被垛上,掏出藏在颊袋里的窝头细细地嚼。
“没法办!只得再送它一次!”晚上,她一筹莫展地对叶涛说。
“送走也还会回来,这种东西恋家!”叶涛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带着它下井罢,省得你又挨‘侃’!”不喜欢小动物的叶涛能这么说,是很不容易的。他要不是迁就谢萝,早就把这野物放了。何况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不定什么时候头上悬着的那把铡刀就落下来,不定你下一顿上哪儿去啃窝头哩!但是秉性善良的他,总是为他人着想。第二天一早,他穿着谢萝的那件工作服下井了,小金花鼠乖乖地蜷缩在衣袋里。这件褂子是它的天地。虽然多了点烟草和烧酒的气味,但第六感觉告诉它:一切平安无事。
小客人在建井班里出现,引起一阵骚动。好几双粗大的手伸过来抚摸它金黄色的皮毛:“唏!姓叶的养着这个玩意儿!”午饭时,口袋里塞进好几块油饼、麻花之类的干粮,罪人的心肠也还有柔软的一面。只有小黑子躲得远远的,他的胆子比小金花鼠还小,天生惧怕所有长牙带爪的生物。原来他一直给叶涛打下手,好心的叶涛总照顾他多歇会儿。小金花鼠一来,他躲到副班长孔小货身边。老孔虽名小货,脾气可不小,一个劲儿呲儿他:“懒骨头!不害臊!”他大气也不敢出,唯恐班长汇报上去,让他回砖厂,每月少了那几斤白面,家里那个爪牙俱备的女人,他更惹不起。
金花鼠 五(1)
在全矿轰动的时刻,唯有一人不动声色,此人便是当事人麻判官。他吃了大亏,当然很不痛快。这女右派如此不识抬举,出乎他意料之外。参加工作十多年,他从来不带家眷,利用他的“聪明才智”,尝到各种女人的滋味。这回想尝尝知识分子,却碰了个大钉子,心里点起了一股邪火:哼哼!走着瞧!不怕你不送上门来!但是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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