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练》第5章


这是一间腾空了的破旧的教室,他们就睡在地上,地上铺着稻草,他们的席子铺在稻草上。男同学睡一边,女同学睡一边,脚对脚。
教室里没有电灯,只有同学们自己带的手电筒光在教室里晃来晃去。
“我不会打背包,”孙小燕感激地看着替她打背包的何建国。何建国不吭声,三下两下地将她的背包捆成了一个“日”字,又把孙小燕带的米袋扎在背包上。这时很多同学已经背上自己的背包走出去站队去了,因为彭指导员站在那里计算时间,看哪个排的行动最快。
“今天的紧急集合,87排的行动最快啊咧。”当全体同学和老师都出来站好队后,彭指导员称赞87排说,“现在,敌人就在前面不远,我们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走路要悄悄的,不能用手电筒照路,因为这会让敌人发现。现在出发,87排的走头。”
87排在班主任高老师地带领下,出发了,天上星星满缀,月亮弯弯一线挂在远方的山巅上,世界还黑乎乎的,树木山丘都只是黑乎乎的影子。左右农舍里,狗听见了齐刷刷的脚步声,当然就发出了叫声,而且叫得很凶,于是这里那里都是狗叫声。夜行军的队伍却不敢发出声音,连咳嗽声也不敢发出来,甚至连脚步都尽量放轻。队伍朝前走着,走了一截路,瞌睡才如灰尘一样从他们脸上滚落下来。他们的精神都集中在地上,怕万一踩着石头发出响声而被假设的敌人发现。假设的敌人就在前面呢,他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天渐渐亮了,曙光从远远的紫色的山巅上漫溢过来,大地像沉睡的婴儿醒了。开始有农民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了,开始有牛出现在田埂上了。夜行军在军号声中停了下来……早餐是吃发饼,事先由老师在供销社买好了的,二两粮票五分钱一个。由排长带几个同学提着洗脚的桶子去炊事班的几只大萝筐面前排队领,老师按各排人数每人两个地往下发,再由排长分发给自己排的同学,然后,大家就坐在草地上或路旁山坡下休息,边啃嚼着发饼。何建国、杨小平和李林自然是坐在一块,他们是被高老师在教室里点名形容的“三个油盐坛子”,他们的一旁坐着孙小燕等很多男女同学,这是因为一棵大樟树把火热的朝阳遮住了,他们是坐在这棵在长沙市内见不到的樟树的阴影里,这棵大樟树在他们眼里起码要五个人手拉手才抱得拢。他们的身旁有几堆半干的牛屎,黑黑的,就在他们脚旁,有几只绿头大苍蝇在牛屎堆上飞着。牛屎的臭气,时不时飘进他们的鼻孔,让他们没精打采地皱一下眉头。这毕竟不好闻,但他们也没有地方移动,所有的荫凉处都被老师和同学们占领了,剩下的则是暴露在阳光下的灼热的空旷处了。何建国嚼着发饼,一边不断地饮着水壶里的井水,眼睛望着前面金灿灿的农田,望着一条正在吃草的牛,又望着蓝盈盈的天空。风一阵又一阵地刮来,把他们身上的汗吹干了。杨小平看见彭指导员站在单车旁,裤腿挽到了膝盖上,脚上一双没有遮掩的黑凉鞋,就对何建国说:“只有他最好过,有单车骑,可以不要走路。我们是累蠢了。”
何建国也看着彭指导员,彭指导员正跟着高老师说话,何建国说:“我有点看他不惯。他一时一个馊点子,制造一些假敌人吓我们,什么敌人就在前面,哪里来的敌人罗?”
“敌人是假设的。”杨小平说,“没有敌人,他自己要为我们假设一个敌人。”
高艳红走了过来,穿着背上湿透了的军装,顺便说一句他们身上的军装都是商店里买的那种深绿色的假军装,就如他们身上的军用水壶一样。高艳红昨天傍晚为何建国洗了衣服。何建国昨天傍晚吃过饭,借了孙小燕的桶子,提一桶水胡乱洗了个澡,然后提着换下的汗巴巴的衣裤到塘边想随便洗两下时,高艳红正蹲在塘边洗衣服。“来,我帮你洗。”高艳红看着他说。何建国当然就非常巴不得地把衣服交给她洗了。
这会儿,她当然就有资格且理所当然地来找何建国说话了。
“你还想吃发饼吗?”她一双眼睛亮亮地瞅着何建国,“我发饼吃不完,焦干的,吃不进。”
“我也是霸蛮吃进肚子里的。”何建国说,“不吃。”
高艳红觉得没趣,就泛泛地问:“哪个想吃发饼不?我吃不进了。”
李林望着她:“给我吃罗。”
高艳红不愿意给他,“哪个给你吃罗,你想得好。”她断然道。
李林脸一红,把目光移开了。在何建国眼里,李林是很喜欢高艳红同学的,何建国有几次无意中捕捉到了李林内心的秘密——那目光充满爱意地望着高艳红。都是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大女孩了,虽然脑子里还不敢妄想有关性方面的事情,但爱显然已开始从心头上萌发出来了,就好像烟从点燃的烟头向上冒一样。87排的同学有一半以上都知道李林爱上了排长高艳红,但大家都认为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同时87排的许多同学都知道高艳红喜欢上了B中学的体育明星何建国,但是他们却没有看见何建国向高艳红献殷勤,反过来,他们倒是发现高艳红对何建国好。昨晚洗衣服不算,现在又开始要他吃发饼了。
“她要你吃发饼,你怎么不肯接?”杨小平小声笑着问何建国。
何建国说:“我吃不进,宝哎。”
“你是不好意思当着我们的面吃她的发饼罢?”杨小平展开联想着。
何建国没有回答,而是看一眼孙小燕,他心里喜欢的是孙小燕那双明澈如镜的眼睛,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习惯偏着脑袋,何建国就喜欢她这种神气。孙小燕此刻正坐在那里,眼睛瞥着前面的田野。他看她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她的心跳。她虽然什么都不说,而且很少与他对视但他感觉到她心里是绝对有他的。他喜欢这种不把感情放在脸上的姑娘,他喜欢她的运动头和瓜子脸——这张瓜子脸黑黝黝的,他十分喜欢这种黑黝黝。
“孙小燕的脸乌黑的。”杨小平对何建国不屑地形容说。
“这是一种健康。”何建国回答,“黑没有关系,她脸上的轮廓长得好。”
“我喜欢脸白的姑娘。”杨小平说,“要是她的脸上有高艳红那样白,我就会喜欢。”
“高艳红我不喜欢,她是一张船型脸,两头尖。”何建国说。
杨小平看着何建国,“那你可以追求孙小燕,他说,”你保证能做到。“
“我还没那样想。我不好开口,自尊心不让我开口。”何建国说。
这是某一星期天的上午,何建国到杨小平家玩,坐在杨小平的床上说的话。
拉练的队伍休息一个小时后,一声号响,又整装出发了。太阳很大,七月的太阳黄灿灿地晒得人头疼。何建国想起校长在拉练动员大会上挥着他那只肥胖的手说:“就是要在三伏天练兵。”校长取用了“练兵”两字,接着把他那只肥胖的手往下一劈,仿佛他是元帅一样。何建国真想太阳躲到云里面去,真想田野那边来一阵凉风好好地吹吹他们,因为他的脸晒疼了,而且衣服已汗湿得贴在身上,动都不动一下了。何建国注意到,走在他前面的杨小平,整个背都汗湿了,而且背上的那条鼓鼓的米袋也汗湿了,屁股也汗湿了。他又看走在一旁的李林,李林的肩头也汗湿了,衣服几乎全变成了湿淋淋的深绿色。
“你热不?”何建国皱着眉头问他。
李林说,“我现在不是感到热,而是感到脚疼。”
“我脚也疼,我从来没走过这长的路,没这样磨过自己。”何建国说,“他妈的,现在离休息的地方还有很远,这会要走死一条命,现在有点风了。”
他们走过一处杂草丛生的山坡后,刮来了一阵热风,可总算是风。现在展现在他们眼里的又是田野和农舍了。田野上金灿灿的一片阳光,正有农民在大太阳下忙碌着“双抢”,杀禾的、担谷的来来去去,脚动打谷机轰隆轰隆的声音很有力地传进了他们的耳孔里,分散了他们对燠热的注意力。“农民真是辛苦呢,”何建国有感而发地推了下李林,示意他看,“你看他们蹲在那里插秧罗,人都会晒熟去。”
“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像我们。”李林说。
何建国看到一些农民扭过头来望着他们这支队伍,就说:“他们望着我们。”
“他们在看新鲜。”杨小平说。
突然疏散的军号声响了,何建国、杨小平和李林没听见军号声,只见前面的队伍哗啦哗啦地往马路两边窜去。“疏散”。何建国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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