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魂》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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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炖的鸭子送出了糊味,尚赶紧奔进厨房拧灭了煤气炉。
我走过去揭开锅盖,结果一股更浓的糊味充塞在房里。我推开了两边的窗子,“现在是吃空气了,”我说。尚笑着走过来,“吃我吧。”
她那从未哺乳过后代的乳房还很丰腴地挺着……那天晚上我很晚了才回家,母亲仍没睡,在清着什么。“我还是打算同尚青青复婚。”我说,疲倦地坐到了沙发上。母亲望了我一眼,“你不是说她尽给你带来厄运?”“我看那没有科学依据,再说,人走背运的年龄也过去了。”母亲叹口气,“我随便你,”母亲说,“反正过几天我就到乡里去了,我也管不了。”母亲血管里还流有旧恨,当年尚青青把她老人家看成一堆狗屎,这堆狗屎在她脑海里形成了一片无法淹没的岛屿。即使如此,母亲也没阻止我,她的宽容和好脾气已慢慢注入我胸膛了。“对什么事情都不要盯死去看,”母亲曾教育我说,“你应该活得有男子气。”在很多年里,母亲这番话如同除污剂一样宽慰着我,把沾在我心上的积怨一点点清洗掉了。母亲这番话是在我得知尚青青去做了人工流产后的第二天说的。在那一年,我的老同学肖克勤从遥远的地方伸过来一双强有力的手,把我们的婚姻生活搅得一团糟,直至破裂。
肖克勤。
14
1988年10月1日,我去德园参加同事的婚礼,不料碰见了多年不见的肖克勤。
当时酒席尚未开始,我站在德园门前抽烟,边同几个老师聊国际大事,忽然有人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下,“何光宗。”我一回头,一乡下人模样的长脸大汉仁立于我一旁,手上捏着两个馒头,头上戴顶旧草帽,腋窝夹着个烂黑皮袋,嘴角挂着憨厚且迟钝的笑纹。“不认识我了吧?”“肖克勤!”我伸出了惭愧的手。
我们握着,紧紧地!
“我一直站在马路对面认了你半天,”肖克勤说,目光在我眼底寻找旧的友情。我立即给了他:“好多年不见你了。”“我也是。”
肖瞥着我。这个被大学同学遗忘的人(因为他没毕业就未把他列入湘江宾馆同学聚会的名单里),脸上有种深沉的憨厚,让我同情。
“你小孩有多大了?”我找话说。他一笑:“我没小孩。”我以为他还未结婚,忍不住问他:“你老兄怎么回事?”他把笑容放进了口袋里,“我老婆有心脏病,不能生孩子。”“没有孩子好,省得自己找麻烦。”“我们带了个女孩。”他说。
“那也好,”我顺着他说,“人老了,有什么苦恼病疼,想想自己的子女也能化去一点。”他说:“我正是你这样想。”我觉得他完全不是他了,生活的利爪在他脸上留下了些抹不掉的爪樱大学时代他是何等活跃,何等引人羡慕和嫉妒啊,生活的铁拳把他打扁了。我还不至于那么不经打,继而感到我比他坚强。“你这些年还画画没有?”我换个话题说。肖脸上一塘死水似的笑容,“一直没画了。大学出来后跟村里一个模具师学做模具。平反后,进了县鞋帽厂做鞋模。这几天在长沙联系销路。”我问他住在哪里。
他说他住在同事的叔叔家里。我说:“你们出来销售,厂里还不报销住宿费?”“厂里每天补贴12元,我想尽量省下来,为家里增加点收入,我妻子是农村户口,身体又不好。”
“其实你应该幸福,”我同情地瞅着他。他丝毫不在乎我的同情,“并不是你想象的,相反,我觉得很轻快。”“那就好。”我说。我等着他问尚青青,但他始终没提尚青青一个字,我怀疑他把尚青青从他记忆的仓库里清理出去了。“你们厂做什么鞋?”我找话说。肖眼睛一亮,“什么鞋都做,皮鞋,旅游鞋,球鞋都做。你要是能联系到业务我可以给你百分之二的回扣……你鞋帽店有熟人吗?”“没有熟人,”我抱歉地说。
肖的目光又暗了下去,像一支蜡烛灭了。
这当儿新郎走过来请我入席,我和肖的谈话便结束了。我告诉了他地址和乘车线路,我要他到我那儿去住,但他没有来。
我估计肖克勤这一生是确实不走运,只要有机会他是不会放过的,他是那种精明且会表现自己价值的人。而我这一生却接连丢掉了两个机会像人家扔可乐瓶子。
1959年我大学毕业,那个把肖克勤打成右派的系主任想要我留校。我得知尚青青分回湖南后,很干脆地说我想回湖南。我若留校,凭我的小聪明混个系主任和教授当是不会有困难的。紧跟着我又丢了第二个机会。我分配到省文化厅文艺处工作,可是没有尚那动人的身影我坐不住,继而痛恨八小时坐班。我打调动报告前后打了三份,一年后终于调到了离尚很近的一所中专教书。我要是不调学校就不会打成现行反革命。我若在文化厅,现在再糟也混了个处级。我或许是个好领导,我能设法理解人,我会尽量替别人排忧解难。我是1960年夏调学校的,一年后,我像肖克勤一样因为一句话成了反革命分子。报应。
那年5月,物理老师吴从湘西奔丧回来,瘦了一圈肉。他一进办公室就唉声叹气,当时办公室里除我以外还坐着三个人。老吴说他母亲是得水肿病死的。他说农村里到处饿死人。他说了件令人呕吐的事。汽车开进凤凰县车站一停车,一胖女人下车便蹲在树下呕吐。一个衣着破烂肌黄寡瘦的孕妇等胖女人走开,便走上去抓着呕吐物吃,紧张地吃着,生怕别人抢似的。我很恶心,于是冲口说了些在当时过头的话,“旧社会还没有这种恶心事。”我说,“旧社会一个叫化子每天讨一碗饭吃是随便的事。那时候一逢年过节,我家门前就叫化子排长队,我奶奶叫一个佣人给叫化子一人舀一碗饭。现在人人都喊肚子饿,其是实在有点瞎胡闹。”
我同肖克勤一样的命运,只是更惨。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党支部书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红卫兵小将整死了)很起劲地分析着我上述的这段话,把它列为三条。“第一,何光宗大肆宣扬旧社会好,其用心是妄想变天。第二,何光宗无视事实,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人人饿肚子。试问,我们肚子饿吗?我们人人都吃得饱穿得暖,哪里饿了?
第三,何光宗侮蔑共产党的社会主义是瞎胡闹,梦想国民党蒋介石打回来,让人民受第二遍苦,而他好回到那种剥削阶级的生活里去!地主阶级的传声筒——何光宗,给我站起来!“他凶凶地吼道,猛击了下桌子,砰,仿佛是一个雷劈在我脸上。
我吓得腿发软,尿也出来了。
15
在德园门口与肖克勤相遇后,下午我在家里画《月魂》那幅油画时尚青青来了。我告诉了她。“假如肖克勤今天是出现在你面前,”我审视着她说,“你会不会感情转移?”
她一笑,“我记都不记得他是什么模样了。”“那就好,”我说,不觉一种妒意飘然而至。
这种伟大之心理在我身上遗失许多许多年了,现在它却像雨露滋润禾苗样滋润着我,并且在抽穗。“我喊他来我这里住,如果肖克勤真的来了,你不要再有非分之想。”
“不得,”她脸上红喷喷地透出一股兴奋,“我真没想到你现在还有年轻人那种心态,”
“我们还只是年轻人的第一个十年,你要明白。”我说。我又拿起画笔画画。
有一段时间月亮巴巴总在我脑海里晃悠,牵着童年的梦,我决定把它画下来。正好有天我和尚青青上酒家跳舞,碰见一位老同学。他在省美协工作,他劝我认真画幅油画,看能不能选上今年的全国美展,“我会助你一臂之力,”他说道。于是我年轻时候想当画家的愿望又抬头了。回到家里,我便出钱找校木匠做了个150X120厘米的画框,绷上画布,画起《月魂》来。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是女人的,其实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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