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第74章


梁晋生与市里主要领导也带了一个代表团进京参加过几次大小活动。每次他都很低调地远远躲着摄像机,不细看,很难发现。他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在一旁或坐在一隅,一些重要发言也都由市里主要领导来讲。
不久之后,他接到通知,去中央党校一个市长集训班学习。
学习结束以后,便奉命调往一个长三角地区的中等城市任市长。看起来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异地平调,那个城市虽然人口规模只有本市的五分之一,但是GDP却比本市高出一倍,实际财力还要大出许多。如今当官的都知道,一个官员,不在管辖的地盘大小,而在手里的钱袋子轻重,更在于这块地盘在中央这个大棋盘上的地位。考虑到他的出身背景和学校背景,有人预计,他在那儿也只是一个过渡,最终会到哪里哪里,说法很多。所以,当他回来时,短短几天中,许多人都去探望他。
当他轻车简从不事张扬地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突然记起来,六十多年前,自己的父亲就是以一个郊县农民的身份,从这个城市走出去的,现如今,自己却以一个父母官的身份,又回到了自己的祖籍地,内心一阵唏嘘。但关于这一点,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半年之后,江晓力也调到这个城市,还带来了几个药物项目,与本地联合组建一个药厂。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和梁晋生一起,开始了一个崭新的人生阶段,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他们事业与人生的第二个青春期,这已经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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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茹嫣在电视新闻中,看见一次关于长三角联合发展的会议中,他坐在主席台后排,认真翻看着手里的一份材料。沉静中透着那种茹嫣很熟悉的大气与自得。他穿着一套质地很好也很合身的深色西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电视里,那鬓角的几绺白发也看不出来了,灯光照射下,头发显得又黑又亮。
看着看着,茹嫣就觉得那个男人陌生起来,她一点都没有将他和那个与自己一起看月亮的梁晋生联系起来,也没有将他和那个与自己一起吃鲁菜的梁晋生联系起来。还有那个从美国抱回来一箱热狗的梁晋生,那个与她在长沙发上演绎了一出忘情活剧的梁晋生,那个在电话里与她说着男女热语的梁晋生,还有那个愣愣傻傻地,大大咧咧地,门也不关光着两腿站在自己家卫生间马桶边尿尿的梁晋生……那都不是他。
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朦胧中,觉得近处有鼻息声,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是杨延平正站在床边,两只毛茸茸的手扒在床沿边,满眼忧伤地看着她。
耀眼的阳光从窗帘缝里射进来,在昏暗的屋子里劈出一道齐齐整整的光亮的墙。那一刻,茹嫣感动极了,从薄被中伸出手来,抚着它的额头说,我好了。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利索地套好衣物说,从今天起,咱们重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走,咱们下楼,踩踩地气去!
那天,茹嫣又重新以平常心上网浏览了。她先去了久违的“空巢”,一些熟面孔还在上面,一些熟面孔没见了。第一页上,刚好又来了一位新网友,它像茹嫣初初上网一样,怯怯地说了一声,我是新来的,很喜欢这里,以后请多多关照。也如茹嫣初初上网时一样,后面跟了一大堆热情洋溢的帖子,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只只热情的手纷纷伸了过来。孤鸿依然以沙龙主妇的身份,给这位新网友说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话。
茹嫣往后翻看着,就看到了夜枭数周前的一个短帖:如焉好久没见到了,怪想的,谁与她有联系?带一个好。夜枭的帖子下面有几个跟帖,一个说,是啊,好久没读到她的美文。一个说,这儿有人还是文革那一套,太不善!
茹嫣又是一阵感动,几乎要敲上几个字回复了,想想又停下,心里说,让友情留在心里,让龃龉成为过去。
晚上在MSN见到儿子,儿子说,妈,今天什么日子?
茹嫣问,什么日子?
儿子笑笑说,一周年,你上网一周年!特意来祝贺你呢!
说着,给茹嫣发来一张又一张自己在法国的照片,其中有一张,让茹嫣眼睛一亮,是儿子和一位年轻姑娘一起照的,儿子坐在一片草地上,那个姑娘跪在他身后,趴在他背上,一双长长的胳膊环搂着他的脖子。那个姑娘浅褐色的长发被风轻轻吹起,蓝眼睛,小嘴巴,挺直鼻梁,美得像什么一样!从她真纯甜蜜的笑容看,该是一位好姑娘呢!
茹嫣嗔笑着问,这是谁呀?
儿子说,我的一个同学。
茹嫣说,巴黎女郎啊?
儿子说,俄罗斯的,叫柳什卡。
茹嫣问,还有呢?
儿子说,还有的正在进行着呢。
茹嫣说,带她回来给我看看。
儿子说,她妈妈也是这样说。
茹嫣说,儿子,好好爱护人家。
儿子说,我努力。
这个晚上,让茹嫣觉得甜美极了,心里一直在轻轻叨念着,哦,俄罗斯姑娘,俄罗斯姑娘。她想起了许许多多俄罗斯姑娘的名字,安娜,柳芭,薇拉,卓娅,玛莎,托尼娅,叶莲娜,塔吉娅娜……那都是她青少年时代最亲近的密友。茹嫣甚至还想到了一个更小的混血俄罗斯姑娘,一半像柳什卡,一半像儿子,她该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柳什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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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茹嫣听见楼下有收破烂的叫喊声,便推开窗对那人喊道, 哎——旧衣服要吗?
那人摇了摇手。
茹嫣说,不要你的钱啊,送给你。
那人便停下,仰面望她。
茹嫣匆匆从衣柜一角,将那件皱巴巴的西服取出来,从窗口扔了下去,一边喊着,洗一洗,还可以打粗穿!茹嫣又记起那双拖鞋,也将它扔了下去,喊着,这是新的,没穿过——
那人将两样东西都捡拾起来,看了看,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有些疑惑地望了望楼上,扔进自己三轮车上的一只大塑料桶里。
后记:如焉如焉奈若何
关于这篇小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2001年春上,妻子李虹查出胃癌,中晚期。三十年前,在部队的艰苦生活中落下的痼疾,就这么兀然爆发了。从此,这世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数年间,时间都给她。看病,住院,旅游,或过日子。
我本来就写得不多,在这以后的,每年只写一个中篇,外加数篇散文随笔,凑够我的差事要求的工作量,也免却妻子的不安,不让她觉得拖累了我。
医生说,要是过了三年,算过了一大坎。
三年就要过去了。一切都是这样的好。2003年底,12月17日,几家刊物和出版社都要稿,我开始写这个东西。每天写几个小时,大多在她休息时候。很顺,很快,也很自在。过年过节,友情往来,散步锻炼,逛街购物,定时去医院检查取药……什么都不耽搁。2004年3月16日完稿。刚好三个月。
我写的时候,李虹插空一节一节看着,像吃萝卜,我剥一截,她吃一截。完稿后她又连读数遍,改错,定标点。说,很喜欢,怕是发不出去。
多年来,她一直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和第一个编辑。作为读者,她常常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或泪流满面。作为编辑,她永远严丝合缝,为一个字,一个用语,要翻好几部词典。所以我常常会对刊物的朋友开玩笑说,我的稿子,有两“不”——一是不需改错,保证出错率在规定范围内,二是不愿改稿,特别是为那些非文学因素。
妻子是一个文字感觉很好的人,能一直得到她的喜爱,我总是很自得。
在手书时代,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给我抄稿。我用类似速记的方式写下一堆堆谁也认不出来的符号,有时到后来我自己也认不得了,她却可以将它们变成工工整整,清清爽爽的誊正稿。十多年前,我在第一本小说集的后记里写到:“她对我的文字有一种私情的偏爱——照说她当了二十多年文学编辑,应该很冷漠很挑剔很公事公办了,但读我的东西常会读出点眼泪来。最初十几年中,几乎我全部的稿子都是由她誊抄后寄出去的。最多的时候,一天两夜抄了二万字。所有编辑部见到的我的原稿,基本全是她的手迹。”
九十年代初,有电脑了。为了她的第一时间阅读权和抄稿权,她让我依然用笔写,她来录入,我写一部分,她录一部分,当写的赶不上录的时候,她便用宋丹丹的语气揶揄说:“哼,不够吃!”
2001年后,我不再让她做这份苦差事了。她失落了很长时间。
《如焉@shubao2。come》写完不久,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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