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色江户历》第2章


阿丰一直觉得,藤兵卫这男人大概认为世上没有算盘算不出来的事,因而这话让她更感意外。哦,看来他也有这种令人出乎意料的一面——竟说出这种怕鬼孩童才会说的话来。
“掌柜的,我会先想想更平常—点的事。”
“什么意思?”
“是谁买这注连绳的?在哪儿买的?是谁在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布置的?我想先知道这些。”
藤兵卫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他说:“是我买来的。”
“哎呀,是吗?”
“是老板亲自吩咐我的。明年不是我的干支吗?”
明年正是藤兵卫的花甲之年。
“新年的装饰品是吉祥的东西,老板说让我去买比较好。”
虽然老板才三十出头,但对这种事很迷信。
“是昨天中午过后买回来的,之后大家马上动手布置。因为除夕当天布置的话不吉利,而且我也当场帮忙。所以你想知道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可是,知道了又怎样?就能知道是谁将头发塞进注连绳的吗?”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阿丰抖动着肩膀笑道,“知道的话,就可以确定伊丹屋的人不可能将头发塞进注连绳。”
藤兵卫舔了舔被寒风吹干的嘴唇,接着问:“那,这注连绳怎么会在伊丹屋……”
“只是偶然吧。做这种缺德事的,肯定是制作新年装饰品的代工。嗯,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居心,也许只是故意捣蛋而已。总之,如果不是在我们这儿着火了,这注连绳在新年期间大概会被布置在神龛上,等过完年再拿到神社焚烧。这么一来,不就不会被发现里面塞了头发吗?”
“照你这么说,那场小火灾一定是有正常的火源?”
“火源哪有什么正不正常。”阿丰笑道,“掌柜的,我只是很难相信有鬼火那种东西。”
“嗯,你说的的确有道理。”藤兵卫耸了耸单薄的肩膀,“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吉利。”

卖装饰品的,通常是架子工工会的会员或土木建筑工人,仅于岁末时搭棚子做生意。藤兵卫今年是在大川旁的一个棚子买回伊丹屋那套装饰品的,棚子小贩是小网町的架子工。
阿丰和藤兵卫一起去了那个棚子。穿过岁末忙碌的新川町,宜至大川旁的这段路,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只有挂在屋檐下摇曳的新年装饰品显得格外沉静。
两人立即找到那卖装饰品的棚子。对方也记得藤兵卫,马上开口说:“伊丹屋吗?”那男人嘴角有块烧伤的痕迹,虽然个子矮小却看似机灵,年约四十,说话声音低沉,笑声却很高。
男人很快坚决否认,说是这里绝对没有人可以把东西藏在注连绳里,或动手脚。
“因为我一直在这儿睁大眼睛盯着。”
“这种东西是从哪里进的货?”
“附近的话,砂村那一带就有,远一点的话,也有人从佐原那边采买。反正近郊的村子,一到冬天,大抵都在做这种副业。”
“做这种副业的人,有没有在吉祥物注连绳上面搞恶作剧的情况?”
架子工对藤兵卫的提问,发出响彻岁来晴空的笑声。“虽然有可能,但那又怎样?注连绳是神的东西吧?在神的东西上做缺德事,受天谴的应该是那个人,怎么可能是买注连绳的伊丹屋!”
藤兵卫喃喃自语地说有道理。阿丰笑道:“是啊!说得也是。”
两人回到伊丹屋,说好了分别向铺子里的所有佣工个别问话——在场一起布置的人、布置时不在现场的人、布置前曾看到搁在榻榻米房里的注连绳及装饰品的人。
不过,在这种除夕前的忙碌时刻,他们只能利用工作之余四处问问而已,根本无法仔细问,不免有漏网之鱼,阿胜正是其中之一。
由于阿胜还是个孩子,不放心让她—个人,所以与阿丰同住—个房间,而且为了避免其他下女虐待她,阿丰认为直到她更独立之前。让她待在自己身边比较好,这才决定让她和自己同住。也因此,阿丰凡事都没把阿胜算进去。这回也是。阿丰心想,晚上回房睡觉前问一下就好了,反正那孩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阿丰是这么想的,所以那晚听到阿胜不见了、似乎是逃跑了的消息,阿丰顿时说不出话来。
以孩子的脚力,又是平时不熟悉的江户夜路,打—开始就不可能成功。阿胜逃跑后,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就被町大门门卫发现,将她送了回来。据门卫说,发现阿胜时,以为她是迷路了。由此可见,阿胜看起来是多么弱不禁风。
关于这回的小火灾和注连绳的事,通常是先由藤兵卫处理,经过种种衡量,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惊动老板。就这点来说,藤兵卫并非只是负责生意的掌柜,可说是伊丹屋的支柱。藤兵卫带着被送回来的阿胜回到邻近佛龛房的自己房间,这根支柱让阿胜在火盆前取暖,等身子暖和了,先安慰仍在流泪的阿胜,说是老板和老板娘都不知道你逃跑的事,不用担心被赶出铺子,或被处罚。阿胜在藤兵卫这么安慰时,仍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
阿丰握了两个小饭团,另加一杯白开水,递到阿胜面前。
“肚子饿了吧?先吃饭。”
但是阿胜迟迟没有伸手去拿。
“吃不下吗?如果你心里很难过,那就先说出来好了。为什么要逃跑?说出来好不好?”
藤兵卫双手揣在袖口里,为难地不断皱着眉,最后问道:“我说阿胜啊,你逃跑是为了……选在今天逃跑,是想在家里过年……想跟阿爸、阿妈一起过年吗?”
阿胜依旧—味抽抽搭搭地哭。
“还是,有人虐待你,才一时冲动跑出去?”
对阿丰的这个问话,阿胜虽然眼泪扑簌簌掉,却仍用力地摇头。
阿丰看着藤兵卫,而他则看着掉在阿胜小手背上的泪珠。
“那,阿胜,”阿丰又问道,“这样的话,你今晚逃走是不是因为昨晚的小火灾?”
阿胜瘦弱的肩膀僵住了。她仿佛想压抑身子的颤抖,用力撑着搁存膝上的双手“再说得明白点,是为了昨晚的小火灾和藏在神龛注连绳里的头发……是不是?”
阿胜一听,不知是否终于崩溃了,哭得更厉害。啊,果然猜对了,阿丰暗付,与藤兵卫互看了—眼。
“哭久了,小心眼睛会瞎掉。”
要从还留有乡音、哭得喘不过气来的阿胜口中问出话来,真是大费周折。
“是你把头发藏在注连绳里的吗?”
阿胜边打哆嗦边点头说:“是。”
“为什么呢?”
阿胜咕噜一声地吞咽之后,小声回答:“我认为这样可以供养——”
“供养?”藤兵卫瞪大双眼。
“那头发是谁的?”阿丰问道。
“是我……阿妈的。”

阿胜生于水乡的贫穷农家,在六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么。家里穷得三餐不继,阿胜搞不好会被卖到那种地方。因此,谈妥了可以到伊丹屋做事,她真的觉得很幸福,从没想过要对铺子做出那种恩将仇报的事。
大约两个月前——亦即刚谈定阿胜到伊丹屋做事后不久,阿胜的母亲突然病倒。那时,水乡那—带流行骇人的时疫——发高烧,难过得呻吟不已,频频想喝水,喉咙像塞住了般,染病后不到十天便会死去。阿胜的母亲正是染上了这种病。
无论接连死了多少人,代官所(注六)也不会关心这种贫穷村落。只是,开始谣传这病似乎会传染时,代官所才总算有所行动,八度派来公役,也只是敷衍了事地调查而已。
在这些公役之中有位医生,但在缺乏代官所支持的情况下,医生根本无法独力照顾那么多病人。不过,这位医生仍对痛苦、恐惧的村民提出了几个忠告。
不能用病人用过的碗筷吃饭、不能喝生水,其中最重要的忠告是不能将得这种病的死者直接土葬。医生说,这是他到长崎游学所得的知识。只要坚守这几点,时疫终将平息。
村民慌不择路地相信医生的话。将近半数的村民都因这个病病倒了。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为了避免村人死绝,再怎么严苛也必须遵守。正因为如此,不久,没接受任何治疗的母亲过世时,阿胜不但得忍受失去母亲的悲伤,还得忍受用火烧母亲遗体的痛苦。
这个村子没有火葬的习惯。生前十分疼爱阿胜的祖母,阿胜七岁时早天的哥哥,都长眠于村子尽头坟场的土馒头里。哥哥的身体在这泥土里,从泥土里会开出花、长出草来,让阿胜快乐,陪阿胜玩,哥哥哪儿都不去,一真都在这里——哥哥去世时,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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