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第2章


跟一个职员吵了一架,在付款柜台等候浪费时间,给水暖工打电话,央告他准时上门,免得整天等他;她还想抽个空,挤出点时间洗个桑那浴,休息休息,这是她一个星期都干不成的事;而到了傍晚时分,她发现自己总是与吸尘器、鸡毛掸为伍,因为每星期五前来打扫的女佣变得越来越丢三落四。
然而这个星期六不同一般:这天正好是她父亲去世五周年。她眼前出现了一幅特别景像:父亲拱背坐着,面前是一堆扯碎的照片,阿格尼丝的妹妹正朝他吼叫:“你千嘛要把妈妈的照片撕掉?”阿格尼丝站在父亲一边,妹妹俩大吵,突如其来的憎恨让她们失去了理智。
她出门钻进停在房前的汽车。
①法语,意为“是的”。 
3
电梯带她来到塔楼顶层,这里是健身俱乐部,里面有一个大游泳池,有涡旋浴、桑那浴、土耳其浴,还能观赏巴黎全景。更衣室的扬声器里传出隆隆的摇滚乐。十年前她初来时,俱乐部还没有这么多会员,比较冷清。年复一年,俱乐部不断改观:玻璃越来越多,彩灯、人造花草、仙人掌、音响、音乐也多了,人也越来越多,俱乐部的管理人有一天决定把健身房的四壁都安装上大镜子,这一来又使人数翻了好几倍。
她打开一个衣柜,开始脱衣。两个女人正在一旁闲聊。一个是女低音,不紧不慢地抱怨她丈夫把什么都摊在地板上:书、袜子、报纸、甚至火柴和烟斗。另一个则是女高音,嘴皮子快一倍,完全是法国人的习惯,每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都提高八度,听上去像母鸡生蛋后愤怒地啼叫:“你的话真让我吃惊!你真让我失望!我真是吃惊!你得拿定主意!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毕竟是你的房子!你得拿定主意:别让他捏住你!”那另一个女人依违于两种选择之间,一方是她的朋友,她尊重她的意见;另一方是她的丈夫,她仍然爱他;于是她只好郁悒地解释说:“我该怎么办呢?他就是这么个人!一贯如此。打从我们认识,他就把东西摊得到处都是!”“那他必须停止这么做!这是你的房子!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你得把这-点跟他讲清楚!”那女高音说。
阿格尼丝从未参加过这样的交谈;她从未说过保罗的坏话,即使她觉察到这使她多少与其他女人疏远。她扭头朝女低音方向看去:她是个年轻女人,浅发,面庞像天使。
“不,不!毫无疑问是你有理嘛!你不能让他那么做!”另一个女人又继续说:阿格厄丝注意到,她说话时脑袋飞快地左右乱晃,还耸起肩膀,竖起眉毛,仿佛有人胆敢不尊重她朋友的人格,她必须表示极大的愤怒和震惊。阿格尼丝熟悉那动作:她女儿布瑞吉特摇头扬眉时一模一样。
阿格尼丝脱去衣服,关上柜门,通过一道转门来到一间铺了磁砖的大屋子,这里一头是淋浴,另一头是用玻璃隔开的桑那浴室。女人们挤坐在里面的长木凳上,有人还裹着特殊的塑料布,像不透气的罩子蒙在身上(或身体其他部分,最常见的是腹部和臀部),这样皮肤更能出汗,她们就能更快地减肥,或者说,她们相信会这样。
她爬上最高的一张凳子,因为只有那里还有空。她倚墙而坐,闭上眼睛。音乐声传不到这么远,但女人们声势不减的聊天,亦吵闹得可以。一个不太眼熟的年轻女人走进桑那浴室,她刚进门就吆喝众人挪动,要她们挤一挤,然后提起一桶水倒在石头上。滚烫的蒸气腾起,嘶嘶作响。坐在阿格尼丝身旁的一个女人怕烫而后缩,双手捂住面孔。那新来的见了说:“我喜欢滚烫的蒸气,这给我真正的桑那的感觉。”她边说边挤进两个赤裸的身体当中,开始谈论起昨天电视中的聊天节目,说的是一位著名的生物学家,最近刚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他真了不起!”她说。
另一个女人点头称是:“啊,是的!而且那么谦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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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说:“谦虚?你不觉得那人是多么骄做?但我喜欢那种骄做!我崇拜骄做的人!”她转脸问阿格尼丝:“您觉得他谦虚吗?”
阿格尼丝说没有看那个节目。新来者似乎感到这句话表示了婉转的异议,顿时两眼直视阿格尼丝,高声重复说:“我厌恶谦虚!谦虚是虚伪!”
阿格尼丝耸耸肩。新来者说:“洗桑那浴,要的就是真正的热腾劲儿。我必须大汗淋漓。然后我非得再来个冷水澡。冷水冲凉!我最喜欢这样!即使早晨我也喜欢冷水澡。我觉得热水澡很讨厌。”
不一会儿,她又宣布桑那浴太闷人;她重复一遍多么讨厌谦虚之后,起身离去。
阿格尼丝还是小姑娘时,常常跟父亲去散步。有一次她问他是否相信上帝。父亲回答说:“我相信造物主的电脑。”孩子之所以记住是因为这个回答很奇特。“电脑”这个词很奇特,还有“造物主”,父亲从来不说“上帝”,总是说“造物主”,仿佛他想把上帝的重要性局限于他的工程活动。造物主的电脑:人怎么才能与电脑交流呢?于是她问父亲是否祷告。他说:“那就像电灯泡烧了向爱迪生祷告一样。”
阿格尼丝自忖:造物主给电脑安放一个详细的程序后就离去了。上帝创造了世界,然后把它交给人类;被遗弃的人类在茫茫虚无之中不断呼唤着上帝却得不到回答——所有这些想法其实并不新颖。但是,被我们的先祖上帝抛弃是一回事,被宇宙电脑发明者的上帝抛弃则是另一回事。程序取代了他的位置,程序在他不在时不停运作,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给电脑安放程序:这并不意味未来的一切都已纳入计划,什么都由“上苍”写好。譬如,程序并没有具体说明1815年滑铁卢有一场大战,法军败北,它只说明人的本性好斗,注定要交战,而技术的进步将使战争愈加凶险。从造物主的眼光看,其余一切都已无足轻重,只不过是一个总体程序中的排列组合游戏。这些不是对未来的预言式的期待,它只是标明了各种可能性的局限,在此范围内,各种决定性的力量均受到偶然的摆布。
我们称之为人类的设计也是这样。电脑不曾安排一个阿格尼丝或一个保罗,它只规划了所谓人的原型,在此基础上产生出一大批样品,它们都没有内在的个性。这就好比一辆雷诺轿车,它的内质储存于车外,在设计中心办公室的档案库里。单独的轿车只有序号的区别。人类样品的序号就是面相,即各种面部特征的组合,它纯属偶然,却不可重复。它既不反映性格,也不反映灵魂,更不反映我们所谓的自我。面相仅仅是样品的序号。
阿格尼丝回想起刚才那位讨厌热水澡的新来者。她进来是为了向所有在场的女人通报1.她喜欢滚烫的桑那浴;2.她崇尚骄做;3.她不能忍受谦虚;4.她喜欢冷水淋浴;5.她讨厌热水淋浴。寥寥五笔,她勾勒出一幅自画像,通过这五点,她界定了她的自我,并展示给大家。她没有谦虚地展示,(她毕竟说过,她讨厌谦虚!)而是一付咄咄逼人的架势。她用的动词诸如“崇拜”、“讨厌”都充满激|情,这仿佛是宣布,为了这五笔中的每一笔,为了这五点中的每一点,她随时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为什么如此激动?阿格尼丝反躬自问。她想:像我们这样被抛掷到世界上,我们必须首先与掷骰子时那特定的一掷认同,与超凡的电脑所安排的偶然动作认同:我们看到“这”(镜子中面对我们的映像)就是我们的自我时,不必大惊小怪。没有面相即自我这种信念,没有这样一种基本的幻像、原幻像,我们就无法生活,至少不能认真对待生活。与自我认同是不够的,必须充满激|情地认同,视为性命攸关之大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把自己仅仅看作是人类原型的一个变体,而是一种有其不可替代的内质的存在。那位新来者之所以要给自己画像,而且明确告诉大家它体现了某种独特而不可替代的属性,某种值得为之奋斗、甚至牺牲的属性,原因也正在于此。
阿格尼丝在桑那浴蒸气中熏了一刻钟,起身一猛子扎进了一个注满凉水的水池。然后,她也来到大屋躺下休息。四下都是女人,她们仍然在没完没了他说话。
她很想知道电脑程序安排的死后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她脑子中出现两种可能。如果电脑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我们这个星球,而我们的命运又完全依赖于它,那么死后的存在除了我们现世已经历的几种排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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