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第8章


她想起数小时前他俩动身外出晚餐前的一刻,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是的,她心里有一种想法:近来她总摆脱不了这个想法,她对保罗的爱只是一种愿望,爱他的愿望:一种想有幸福的婚姻的愿望。只要她对这种愿望稍许放松,爱情就会像小鸟出了笼那样立即飞走。
深夜一点,阿格尼丝和保罗正在脱衣。如果此刻要他们描述对方的动作,他们会尴尬的。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相互对视了。因为当时还没有联系,他们的记忆机制未能记录下在躺在婚床上以前那共同的夜生活是什么样子。
婚床:婚姻的祭坛;当一个人说祭坛,另一个人则会回答牺牲。在这里,他们中的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作出牺牲:两人都无法人眠,同伴的鼻息声将他们吵醒;于是,他们蠕动着,拱向床边,当中留下一道宽缝;他们假装熟睡,以为这样能使同伴入睡,然后自己就能辗转反侧而不至于影响另一位。不幸,同伴没有利用这一机会,因为他(出于同样理由)也在假寐,不敢翻动。
不能入眠,又不让自己翻动:这就是婚床。
阿格尼丝仰面平躺着,脑海中掠过一幕幕的镜头:那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又一次来访,就是那个对他们十分了解、却不知埃菲尔铁塔为何物的男人。她想无论如何与他私下交谈一次,但他却故意选他俩都在家时上门。出于无奈,她只好略施小计骗保罗出门。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摆着三只咖啡杯,保罗正准备招待客人。阿格尼丝只等客人开口说明来意。实际上,她知道他的来意。但是。她知而保罗不知。客人终于打断保罗的话头,点到了正题:“我相信,你们已猜到我从哪里来。”
“是的。”阿格尼丝说。她知道他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一个在宇宙中举足轻重的地方。她又急忙补充道,脸上还带着羞涩的微笑,“那边的日子更好一些吗?”
客人只耸耸肩:“阿格尼丝,你当然知道你生活在哪里。”
阿格尼丝说:“也许死亡真地存在。可是事情就不能通过别的办法来安排了吗?一个人就真地需要抛却自己的身躯,身躯就非得埋到地下或投入烈火?这一切太恐怖了!”
“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地球就是很恐怖的。”客人说。
“还有一件事,”阿格尼丝说,“也许你觉得这问题很可笑。在你们那里生活的人有脸吗?”
“没有。只有这里有脸,别处都没有。”
“那住在那里的人怎样相互区别呢?”
“他们每人都是自己的创造。就是说,每个人都得设想出他的自我。但这事很难谈,你无法理解。有一天你会理解的。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下辈子你将不会回到地球上。”
当然,阿格尼丝早已知道客人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所以她并不惊讶。但保罗大惊失色。他看看来人,又看看阿格尼丝。她无可奈何,只好说:“那么保罗呢?”
“保罗也不会呆在这里。”客人回答。“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我们总是告诉那些已经选定的人。这里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们下辈子是希望仍旧在一起,还是永不相遇?”
阿格尼丝知道他要问这个问题,所以她希望能与来人单独在一起。她知道保罗在场她说不出:“我不想与他厮守在一起了。”她在他面前不会这么说,他也是这样,即使他也很可能希望卡辈子不与阿格尼丝一道,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可是,要他俩当面说“我们下辈子不想在一起”,这就等于是说“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爱,我们之间现在就没有爱”。而这一点恰恰是说不出口的,因为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全部日子(早已超过二十年的共同生活)就是建立在一个爱的幻像之上,他俩一直兢兢业业地守护、扶植着这一幻像。这样,每当她想象这一场景,她就知道自己遇到这个问题就会投降,就会违心他说:“是的,当然唆。我希望我们下辈子还在一起。”
但是今天,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下定了决心:即使当着保罗的面,她也一定要鼓起勇气说出她的愿望,说出她埋藏在心底的真正的愿望;她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哪怕毁掉他俩之间现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她听见身旁的呼吸声在加粗。保罗已真正入睡。她好像把同一盘影片又放回放映机,把整个情景又重新过了一遍:她与客人说话,保罗惊奇地看着,客人说:“你们希望下辈子仍厮守到老还是永不相遇?”
(奇怪:即使他掌握了他俩的全部信息,他对地球心理学却不是一窍不通,什么是爱,他也不熟悉,因此,他无法想象这么真诚、实在、善意的提问,竟会造成如此困难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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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尼丝鼓足了全部勇气,坚定地回答:“我们宁可永不相遇。”
只听咔嗒一声,爱的幻像被锁到了大门外。 
…第二章: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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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一年九月十三日。诗人阿契姆…冯…阿尔尼姆①与他年轻的新娘贝蒂娜…内…布列恩塔诺住在魏玛的歌德家中已经是第三个星期了。贝蒂娜二十六岁,阿尔尼姆三十岁,歌德的妻子克莉斯蒂安娜四十九岁,而歌德六十二岁,已老得一颗牙也不剩。阿尔尼姆爱他的年轻妻子,克莉斯蒂安娜爱她的老头绅士,但是,贝蒂娜成婚以后,却连续与歌德调情。这天早晨,歌德独自在家,克莉斯蒂安娜陪伴一对新人去参观一个艺术展览(由他们的世交、枢密顾问梅厄安排),展品有一些歌德赞赏过的绘画。克莉斯蒂安娜夫人不谙艺术,但她记得歌德的赞语,因此能从容不迫地把歌德的意见当作自己的看法。阿尔尼姆听到克莉斯蒂安婉颇有权威架势的声音,又打量了一下贝蒂娜鼻粱上的眼镜。每当她像兔子似地嗅着鼻子,那眼镜就会上下疾动。阿尔尼姆明白这动作的意思:贝蒂娜快要气炸了。他似乎觉察到一场风暴就要降临,便小心翼翼地溜进了邻室。
他刚离开,贝蒂娜就打断了克莉斯蒂安娜:别胡诌了,她完全不能同意!这些绘画糟糕之极!
克莉斯蒂安娜也火冒三丈:首先,这年轻的贵族太太,结了婚、怀了孕,还胆敢与她的丈夫调情;更不能容忍的是,她竟敢违拗他的意见。她究竟想干什么?当拥戴歌德的带头人,同时又当反对歌德的带头人?这两条中哪一条都气得她够呛;更不能下咽的是,从逻辑上说,这两者是水火不容的。因此,她毅然大声疾呼,绝不能将如此杰出的绘画说成糟糕之极。
但贝蒂娜的反应是,不仅可以宣布它们糟糕之极,而且应该补充说这些绘画荒唐透顶!没错,它们荒唐透顶!她又列举出一系列论据论证这一看法。
克莉斯蒂安娜听着,她丝毫不能理解这女人的意思。贝蒂娜越激动,她就越用一些从年轻大学生伙伴那里学来的词语,而克莉斯蒂安娜认为她之所以用这些词语,是欺侮她不懂。她注视着贝蒂娜的眼镜在鼻梁上上下滑动,觉得她难懂的语言与她的眼镜简直就是一回事。其实,贝蒂娜戴眼镜是件大好事!因为谁都知道歌德谴责过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下戴眼镜,认为这是情趣低下、性格乖张的表现!因此,如果贝蒂娜坚持在魏玛戴眼镜,那就说明她要厚颜无耻地表现自己属于年轻的一代,属于以浪漫主义加眼镜为特征的一代。而我们都知道,这些人骄傲地与年轻一代认同后会说些什么:当他们的父兄(就贝蒂娜而言,指克莉斯蒂安娜的歌德)早已长眠于地下,头顶野菊花的时候,他们依然充满生机。
贝蒂娜滔滔不绝,她越来越激动。克莉斯蒂安娜突然飞起一掌,朝她的脸掴去。说时迟那时快,她顿时意识到不该打客人。她急忙缩手,但指尖仍在贝蒂娜的前额擦了一下。贝蒂娜的眼镜落地,碎成几片。整个画廊里,人人转过身来张望,面面相觑;可怜的阿尔尼姆从隔壁展室奔回,他不知如何是好,便蹲下身去拾捡碎片,仿佛想把它们粘成原样。
大家紧张地等待了好几小时,听候歌德的裁决。当他听完整个故事,他将站在哪一边呢?
歌德站在克莉斯蒂安娜一边,永远不准这两位年轻人再踏进他的家门一步。
一只酒杯破碎,它象征好运。一面镜子破碎,你将会倒运背时七年。那么一副眼镜破碎呢?它意味着战争。贝蒂娜走遍魏玛大大小小的沙龙宣布:“那根粗香肠疯了,她咬我!”这句话传遍了每一个人,整个魏玛放声大笑。这句不朽名言,这不朽的笑声,直到我们这个时代仍回荡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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