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府》第52章


老寅的目光一亮,把来客再仔细端详。“芹菜?莫小芹?不,芹菜没有你这样白,也没有双眼皮。你不是芹菜。你顶多是酸菜。”他干笑了一声,“你不要以为我不喝酒了,脑壳里就只有石灰渣子。昨天我一看那块地,说顶多一亩三,三伢子还不信,结果呢,他敢不服?”
“我真是芹……”她急得要跺脚。
老人把客人往屋里带,跨过晒着干豆角的篾垫,跨过屋檐下一只懒懒的老狗,跨过一条磨损得深深下陷的门槛,一路上自说自话。“芹菜,芹菜是个好仁义的姑娘,去年还来接我去城里做客,太客气了。她要带我去看什么公园,啊呀呀,坐什么转转车,吓死人的。她晓得我喜欢吃猪脚,一锅猪脚焖得烂烂的,还放了茴香。她晓得我最喜欢一碗苋菜梗子炒辣椒,硬是给我炒了两大碗,一定要让我吃个厌。她晓得我平生就好一口酒,把头锅大曲准备了一坛子。可惜,可惜啊,我没有口福,血压太高,戒酒已经八年啦,不能喝了……”
他没忘记递来一碗茶——缺了口的破碗里,有一圈黑垢印子,还有一只漂在碗边的苍蝇,差一点让客人当场翻胃。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头上的蛛网,手上的血口子,还有白花花的胡楂。他半张着牙齿不全的嘴,朝着阳光花花的门外无限神往,似乎阳光深处有昨日的苋菜梗子炒辣椒。如果没有人从旁打断他,那张老牙错杂的嘴僵在那里,可能很快会流出一丝涎水。
女人咬住嘴唇,急急戴上墨镜,但已经有点来不及了,一颗泪水从墨镜后滚落了下来。她久久地不再说话。
女人留下来了,为主人做了一顿饭,还去溪边洗刷了主人的几件衣物,洗得自己一只手已经酸痛得举不起来。她看了一眼水中倒影,觉得自己不过是老了一些,不过是做过一两次整容,老人怎么就不认识了?一个神经兮兮的老人,当然也会忘记她的种种劣迹,比如舞台上裙子垮落的笑话,比如商店里的大打出手和赔礼道歉,比如要把所有小男人都搞疯搞废的出口狂言,这倒也好,应该说很好。她不知道信用社的秋姑娘是什么人。老人问起一笔粮食款,当然是问秋姑娘,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老人又问起一个姓黄的什么人,大概还是问秋姑娘,她也支支吾吾混过去了。她只是擅自作主,把主人两件太破的裤子甩到林子里去了,好像这两件男人的裤子使她眼下大丢脸面。“反正是秋姑娘扔的。”她恶狠狠地把责任推给了别人。
她吃了菜园里一根黄瓜,发现这里除了床下的一堆南瓜,除了屋子里的一种猪食和猪粪的隐隐酸味,不会有她要找的东西,连一张纸片也不会有。一个朋友曾经告诉过她:找到原稿才算拿出了亲子鉴定的基因样本,抓住拐骗犯才有希望。
“毛老师,你今天硬要害死我了。你仔细地想一想,你就不记得一个叫《天大地大》的山歌剧?是你自己写的,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记得的。”老人笑了,“曲子不都在省里的杂志上发表了吗?他们好客气,寄来的稿费,五角钱,还得到花桥镇的邮局去领。你说我的面子大不大?我走到那里要半天,走回来要半天,名声好听得很:领稿费。”
芹姑娘哎哟一声,像是遭受了电击,但还是不死心,“你还记不记得歌剧《刘三姐》?你以前一提到就眉飞色舞的歌剧?你把脑袋拍一拍,搅动搅动,再想想。”
“刘三姐?就是电影里那个刘三姐吧?”老人抹了把脸,“了不起的劳动模范,不容易啊。一个婆娘,带着大家修水利,开公路,回来还受老公的气,做了饭还挨骂。她老公像个鸦片鬼,没有什么用的。”
“不行不行,你是真癫了,同志。以前人家还说你是刘三弟,你看你看,现在你连刘三姐都忘记了……”
老人没再回话。来客一看,他已经耷拉眼皮,半张嘴,歪着头睡了过去,脸上还僵住了一个浅浅的笑。
女人翻了个白眼,知道奇迹不再可能发生。陪同前来的乡政府小秘书说过这一点,她眼下才真正相信。她只得不辞而去,临走时扯两张钞票给小秘书,请他给老人代买几条裤子,又留下一个Y字形的东西,说是物归原主。“音叉。这个东西叫音叉。”老寅醒来后没有忘记它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不知道它与自己有过什么关系。回头一看,身后已没有人,嗅一嗅,女人的气味也没有了。
他把这个钢质的小棒左一搓,右一捏,在石头上磨了磨,又凑上去嗅了嗅。“可不可以做个鱼钩?要不,做个门钩?”
不久以后,芹姐再次来到这里,带来了录音机和磁带,还带来了一个据说可以施魔法的巫婆,想让老寅恢复一种回忆和辨认的能力。但她来迟了一步,发现老人已经患病去了医院。她看见地上还有包谷,还有红薯,在等待主人来收获。她看见一张犁插在地边,在等待主人来把扶和推动。小路上堆放着一些刺柴,据说是堵野猪的路,防止它们来吃包谷。地头的一个草人,据说是阻吓鸟雀,不让它们来啄菜籽。一抹阳光从山头投照过来,使草人的一件小红衣耀眼夺目,勃发出呼啦啦的一团红光——这是一件女装,做成了大襟式样,用一条旧背心改成的,看上去精神得很。如果芹姑娘没有猜错,草人的小斗笠下,棕绳是两条大辫子,胸前别的一块塑料布则是随风飘荡的手帕。尽管日晒雨淋已经模糊了色彩,她还可以依稀看出草人脸上的一抹口红。
如果不是草人的眼睛画得太像两颗煤球,如果再给它加一个双眼皮或者一对耳环,她觉得它简直是绝代佳人,而且似曾相识。
小草人的背景,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山林,有积云之下的灰暗和浓重,也有雨雾洗刷出来的清晰,远远的一片树叶似乎都纤毫毕现。正因为看得太清楚,山林就给人一种正在逼近的动感,恍惚之际,像是大地突然立起来,推过来,要把草人一口吞下。
什么人来了。她听到了嚓嚓的脚步声,吃惊地回头,发现路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阵山风吹过,清凉,湿润,甘甜,还杂有一丝新草的辛辣。一条大胡子黑狗跟在她身边,偶尔舔一下她的鞋跟,似乎认识她。
“你听到什么了?”一个女伴注意到她的紧张。
“我刚才听到了脚步声。”
“我什么也没听到。”
“是我听错了?”
她们带着巫婆走下了坡,走向山口,又听到了身后嚓嚓的声音。她再次回过头去,发现路上还是什么也没有,连狗也不见踪影。
芹姐这些年日子过得有点含混,说不出个一二。自从皮下脂肪有点与她过不去,加上有一批更野更浪的歌手出现,她在歌舞厅风光的好日子已经结束。她去柳老师的公司混了一段,后来说生意场上没有什么意思,很快就扬长而去。不过,这只是她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柳老师的新夫人大骂狐狸精,操着一把剪刀把她赶出了公司。她也去中学代过课,后来说学校生活太呆板,校领导不重视艺术,虽然一直想把她正式调过去,但她考虑再三,不想舍弃自己亲爱的舞台。不过,这还是她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她不识谱,不能胜任音乐教学的工作,在文化测试中又分不清法院与公安局,把克林顿当作一种冰箱的牌子。即算她不曾带着学生们去喝酒和偷花,校方也根本不打算留她。
有两年,她甚至销声匿迹,去了什么地方,去做了些什么,比方是不是真去了省里参加业务进修,也是说不清的。或者说是说了,口气不怎么肯定。只是喝酒的本事见长,罚别人酒的本事也见长,一上桌,要大家用舌头舔鼻尖,要大家靠着墙拿大顶,做不来的,你输啦,喝,给老娘喝!
她好像还是剧团的一员。此时的剧团好像也还存在着,只是大不如前,一旦发不出工资,几个女演员就临危受命,身上穿少一点,香水喷多一点,到领导或老板的办公室里扭一扭,或许能啄回一点赞助。到了后来,钱啄不动了,剧团门口加挂过“艺术幼儿园”的招牌,还加挂过一块“艺术殡葬服务有限公司”的招牌——虽然晦气,但进出大门的人也只能忍着,装作没看见,或者权当是烈士家属的光荣匾,虽与死人扯上关系,但没有什么不光彩。这个世界总是要死人的吧?死人没有什么不正当,而且总是要有个丧礼吧?丧礼也没有什么不正当,而且总是要有人哭甚至有足够的哭吧?这就对了。没看见吗?如今天大地大不如钱大,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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