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飞燕》第6章


“是谁?”弱飖随着他的意思问,但她已非常明白会听到哪个名字。“是展铭!”雷老爷子抚了抚颌下长须,道,“这小子是块好料子。紫老儿也看出来了,说是下月初三,就正经请客,招他入赘。”
“哦?”梳齿在发间顿了一顿,弱飖觉得手臂有点发僵,任梳子自行落了去。“要我让人替你备份礼么?”“都没有给我发喜柬,算了吧!”弱飖微微笑了。烛台阴影下的笑意,落在黄铜镜中……
脚步落在悒翠轩的阴影中,弱飖抬头去看这座茶楼。轩中空无一客,老板率伙计守在楼口。楚方在她的身后问道:“都准备好了么?”老板腰弯得更低,答道:“所有闲人都驱尽了,上面已布置妥当。”话里透出些许兴奋。毕竟,被雷紫两家选来做谈判的处所,这份荣耀可是哪家酒肆都没有过的。
弱飖从轿中扶了雷老爷子出来,大少爷也已下了马,四个人随着老板,一同上了二楼。楼上的桌凳都已被移走,只东西向置有两个小几,几后各有四只座凳。四面轩窗大开,依然没有一丝凉风。
弱飖本是可以留在府里的,雷老爷子并没有强她同来。可她禁不住楚方半是嘲弄,半是轻蔑的笑言:“哦?是有你不想见的人吧?或者是你想见的?”终于向老爷子请求再三,咸与此会。
可是站在这里,想着展铭正一步一步走来,弱飖的心不由揪紧了,她突然后悔起来。“他会来么?会,还是不会?”弱飖极力地回想展铭的面容,可发觉脑子里只那个暮色中的背影还算清晰,他的眉眼居然有些模糊了,仿如前世的一段际遇,未能被孟婆汤水祛尽,似轻烟袅袅,淡薄却又驱之不去。“他或许不会来罢。新婚方才三日,应是在家陪伴新人的。”弱飖这般安慰自己,可一想到这,顿时有说不出的惨痛瘀结于心,却又觉得情愿他来才好。
突然一个挺拔的身躯出现在弱飖面前——他到底还是来了!弱飖身躯一阵晃动,展铭的目光也向这边扫了过来。弱飖极力将绷紧的皮肤舒开了些,做出一个恭谦而又生疏的笑意。
这时楼上有了一阵骚动,雷老爷子他们的眼光集中在另一人身上,谁也没有在意她的异状。弱飖眼角的余光中,隐现出一个黑衣青年,与展铭齐肩立于紫老太爷身后。她没有想起此人是谁,只是恍惚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其实她这时的眼里除了展铭,其他的都如隔了千重雾岚般模糊不清了。
“黑复!”楚方讶然大叫,这一声终于将弱飖从梦魇中被唤醒。她怵然而惊。“黑复!”那个碧眼有如毒箭,中了楚方暗器后仍旧逃走了的黑复!
紫老太爷手中两只碧玉核桃搓得“砰砰”直响,他向着雷老爷子行了一礼,笑盈盈道:“雷老弟,我来晚了。失礼!来来来,给雷老爷子见礼,黑复!”黑复走过来,双膝跪下,头在地板上叩得咚咚直响。
紫老太爷为何要安排这么一场会议,先前雷老爷子几个人议了又议还是不得其解。但此时弱飖突然明白过来:虽说先头的约定是两家合力灭了顾家,码头双方平分,紫家却保全实力,临阵退缩,让雷家占了大头。但这是他们自家没胆量,难道还能指望雷老爷子把入了口的肥肉再吐出来不成?可是见到这个人,弱飖知道,这场争斗紫老太爷未必输了,有了这个人,紫家的收获未必比不上雷家。
“紫老太爷这是什么意思?”大少爷拂袖而起。
“黑复这孩子不过是在顾家落个脚,如今他投到老哥我的门下了,请雷老弟高抬贵手,放了他如何?老弟占去的码头,我就当送了好兄弟,怎样?”
雷老爷子发须无风自动,“紫大哥的话是怎么说的……”弱飖知道雷老爷子生气了,可是她却明白,紫老太爷的这个面子是不能不卖的,今日这一场和议大约就是依了紫家的话而终。毕竟雷家也招纳了不少的顾家残兵。
看着黑复站起,低眉敛目,弱飖如看见一只自幼被主人抚大的小狼。她想:“紫家有了这么一个人,展铭呀,展铭,你斗得过么?”弱飖的目光在展铭身上流连不去,他的婚期才过三日,身上穿的,尚是吉服。远处看来是风流锦衣,可若是略一细瞧,就惨不忍睹。那些东扭西歪,疏密不一的针脚,若是让织出这上好料子的师傅见了,非立时吐血不可。
弱飖想起了那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这手指之前怕是从未触过针黹罢;缝出一件如此的新衫于紫大小姐来说,应是桩极浩大的工程;看到这衣裳穿在展铭身上,她该多么得意呀?弱飖转了头去看窗外,窗外垂杨已浓翠逼眼,上次见时,才只是刚刚露出些鹅黄的芽头。人都言物是人非,可你看这高楼,看那窗外,又有那一点还似那个春雨轻寒的午后?
这天夜里,弱飖好容易让雷老爷子睡下。听见他的鼾声平和下来,弱飖轻手轻脚从雷老爷子怀里挣脱,滚到了床缘上,远远避开了他。天太热了。
大开的窗口里没有一丝凉风,枝叶如画在帘上,纹丝不动。天地间似一口巨大的蒸锅,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窗外蝉声阵阵,每一阵起来时,就如将一生一世的力量在这一声中用尽,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抑郁焦躁,只能用这样的躁声吼出,散于夜空。弱飖发觉自己眼中含满了泪水时,已经不来及了。两汪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滚落,是这个夜晚仅有的清凉。她突然死死地咬紧了枕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章 秋
弱飖从沉甸甸的尸身中抽回了刀,看着那人无声无息地沉下水。血色从刀口中涌了出来,袅袅升起在水中,就如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五年了,弱飖望了望手中的刀,自那夜杀了顾大少后,这把缅刀就已成为她手臂的一部分。雷老爷子传她的断流刀法,终于也已练成。弱飖颇有些得意地想:“以现在我的武功,在苏城怕也没有几个对手了罢?”
一串串的水珠顺着她的身子淌下来,在脚上汇成一摊水渍。楚方见到她,有一刹那藏不住的失神,却又马上郑重起来,对她说:“情形不大对。”“怎么了?”弱飖看了看四周,紫家的门下已尽数为他们所杀。“尽数?”弱飖突然明白过来,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道:“这一路太弱了,难道……线报有误?大少爷那一面只怕……”楚方收剑回鞘,道:“我们赶紧回去!”
马蹄在苏城平坦的石板上纵跃如飞,骤雨般的蹄声踏破了许多苏城百姓的酣梦。这是个无星无月的黑夜,这样的夜色总让人生出许多无端的担忧。
雷府已远远在望,正门在这最深的夜里敞开,松明的烟味飘至弱飖的鼻端,以至于她都不再讶异那门口如昼的光亮。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弱飖耳中。弱飖与楚方对视一眼。难道……当真是……
当二人赶到大门时,人群正打开了一道缝,寻常这时节早该歇下的雷老爷子走了过来,步伐急切。弱飖在马上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到他揭开了人群中间那具尸首面上的白帕。炽白的火光中,大少爷安详地躺在那里,就如他生前一般。突然雷老爷子喷出一大蓬血,尽数落在大少爷的面上。于是那样温和的笑意也被这怵目的红色沾染上了诡异的狰狞。
“老爷子,老爷子!”弱飖跳下马去,飞过众人的头顶,带起的风声让火把上的焰光都为之一低。弱飖扶住了雷老爷子,让他的头颅靠在自己的胸口上。雷老爷子竟晕了过去。
这一战的辉煌战果怕是黑复自己也绝没有想到。原以为最多不过是成功地刺杀了雷家大少爷,谁知自从雷家大少爷死后,就有传言说雷老爷子受不了打击,已经不行了。本来苏城人尚不信这话。这等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者倒是真的,可是向来刚强的雷老爷子怎会就此撒手?大家都以为这是雷家放出来的风声,暗地里准备着报复紫家呢。可是雷老爷子再也没当着外人露过面,就连大少爷出殡也不曾见他。这传言竟似越来越真了。
“今儿这事非说个明白不说!”女人高拔了的叫声锐利如针,刺得人耳膜隐隐生痛,“这个家,到底是谁说了算?”
“还有什么好问的,大哥死了,自然就是老二承业,天公地道!”
“我呸,你是什么出生,当谁不晓得?婊子养出来的儿,还想上正席?”
“是说谁是婊子养的?你……老虔婆,你以为你是什么正经原配……”
“你敢骂我娘?”便有剑刃拔出鞘来的声响。
“怎么?想打?”同样的剑锋破空之声,“今儿来个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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