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座工厂》第2章


此时江有礼正在给野鸭子拔毛,门铃叮咚响了起来。他说:“千万不要是野生动物保护委员会的……”
身材肥胖的妻子是邮局的营业员,说:“看吧,你刚当上厂长,就有人登门送礼来啦。”
开门之后,走进来的是工会主席安乐绪。安乐绪天生一张大嘴,逢人就笑,给人一种血盆大口的印象。安乐绪走进门来首先祝贺他当选厂长,总共得五百四十四票。然后他坐在沙发上点燃雪茄,猛抽几口屋里就成了烟雾蒙蒙的仙境。江有礼咳了一声,问安乐绪有什么事情。
安乐绪说有。江有礼就猜测安乐绪是为困难职工请命来了。安乐绪哈哈大笑告诉他,本市今年举办第二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市里专门下达了任务,既然是主办城市,就要脸上有光。无论金牌银牌还是铜牌,最好统统落在本市选手囊中,不要让外地选手拿去。因此这届组委会阵容强大,侯副市长亲自挂帅,自上而下形成一股压力,颇有城市保卫战的味道。本市凡是小有名气的京剧票友,无论是黑头青衣老生花旦,无一漏网,统统被组织起来,投入紧张的排练。江有礼也算是言派知名票友,早早就上了“名单”。
安乐绪说,江有礼别看你今天当选了厂长,在京剧票友大奖赛的名单上,照样是本市的一名选手。今天市总工会宣传部长打来电话,专门询问吊嗓子的琴师是不是已经落实了。从明天开始就要紧锣密鼓进入排练阶段了。
江有礼笑了。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困境没人过问,拉胡琴唱戏的闲事却层层有人查进度抓落实。针对年初这座城市承办的全国大型企业篮球锦标赛以及即将举办的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已有民谣加以讽刺。
其一:上半年打球,下半年唱戏,就是经济搞不上去!
其二:球迷多,票友多,哪也比不上企业下岗工人多!
江有礼对安乐绪说,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是头等大事。领导干部必须带头讲政治。这戏,我一定要唱。只是拉弦儿的刘宝盈停薪留职半年多了,四处找不到他的踪影。这是当务之急。
安乐绪颇有同感。他说已经派人四处明查暗访,正在顺藤摸瓜。实在不行,只能登报寻人了。
江有礼不同意登报寻人。他说目前厂里经济状况不好,要为革命节约每一个铜板。安乐绪突然换了一个话题,问江有礼担任厂长之后究竟有什么新的打算。
江有礼笑了:“你的意思是让我继承前几任厂长的遗志,接着卖厂?”
安乐绪说:“我不知道卖国主义者的下场是什么,反正卖厂主义者的下场明摆着呢——贺允旺就是最好的例子。”
江有礼摇了摇头:“老安,咱厂是不是应当召开第八届职代会啦我看你还是集中精力筹备这届职工代表大会,我给你十天期限!”
安乐绪怔了怔:“职代会形同虚设,你身为厂长有什么议题吗?”
江有礼说:“当然有议题最大议题就是开展全厂职工掀起‘如何走出困境’大讨论,自己给自己壮胆,自己给自己鼓劲,自己给自己斟酒,自己给自己夹菜……”
门铃叮咚一响。妻子开门,走进一位客人,本市房地产开发集团总经理廖得宽。
江有礼朝着安乐绪一笑:“看吧,无论你卖与不卖,廖总登门买厂来啦。”
廖总乐乐呵呵说:“江厂长,我给你道喜啊!”
江有礼操着京戏里的台词问道:“喜从何来呀?”
安乐绪大嘴一咧,笑了:“江有礼是爱厂主义者不是卖厂主义者。”
廖总不以为然:“商品社会里的市场经济,无论什么东西都是可以买卖的,人口除外。”
江有礼对廖得宽说:“干脆您就倒卖一次人口吧,把我给卖了,卖到哪座庙里去当和尚我都愿意。”
廖总觉得面前这位新任厂长别具一格,跟以往历届厂长都不一样。至于什么地方不一样,他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
3
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是一座日伪时期创立的老厂。它的主导产品早在计划经济时代就已老化,进入市场经济,企业缺乏后劲,产品结构难以调整,彻底丧失市场,处于无可奈何的状态。俗话说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这就好比一个连年补考的差生,一拖再拖,也就彻底失去升学的转机。前几年订货会上还能见到几张订单,厂里安排小批量生产,三吨玻璃纤维带子,五吨玻璃纤维绳子,一个车间开动机器织上十天半月,活儿就完了。活儿是完了,环境却污染了。每逢刮风,吹得玻璃丝儿四处飘扬,钻进衣裳里扎得肉疼。周围居民多次聚在工厂门前集会,高呼口号表示抗议。如今,新型材料的广泛使用促使新兴企业纷纷崛起,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订单彻底断绝。积压在仓库里的玻璃纤维,毫无用处反而成了公害。江有礼深知,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只能彻底转产。转产一要拥有资金,二要拥有先进技术,三要拥有占领市场的产品。
可是,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什么都没有。全厂一千多名职工,每月工资总额五十八万。如今厂里只能发给职工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也是银行的贷款,属于苟延残喘。
前几任厂长,都是上级主管集团派下来的。有胖的,有瘦的,有高的,有矮的,也有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有孔繁森式的,也有王宝森式的,品种齐全。唯独这次贺允旺下台,上边居然提出民主选举厂长。江有礼虽然当选,但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江有礼与上级主管集团的总经理倪德葵素不相识。一般来说上边是不会轻易将一座企业交给“外人”掌管的。这次上边要求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民主选举厂长,恰恰说明上边已经对大中华玻璃纤维厂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
这恰恰意味着放弃。于是,江有礼就在自己上任的第三天,怀着丑媳妇见公婆的心情来到主管集团的办公大楼朝拜顶头上司。
上级主管集团的全称叫做T市建筑材料工业总公司。总公司的总经理倪德葵是个年纪只有三十几岁的小伙子,人称倪总。据说倪总是冯副省长的外甥。不惑之年的江有礼对这种情况早已不惑,他走到倪总的办公室门外,对值班的秘书说:“请问小姐,我今天能见到倪总吗?”
小姐双目圆睁:“请您称呼同志。”
江有礼就重说一遍:“请问同志,我今天能见到倪总吗?”
口红涂得很浓的同志小姐看了看江有礼的工作证。江有礼的工作证职务一栏仍然写着“副科长”。她递给这位副科长一张小纸片儿,上面写着:26号。
江有礼问:“请问同志,倪总现在谈到第多少号啦?”
秘书同志说:“今天是总经理接待日,中午食堂有偿供应饭菜。你排在26号大概要在下午二点到三点之间才能谈上话。”
江有礼感到莫大满足。T市建筑材料工业总公司秩序井然。这真是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大好形势。无论是黎明还是傍晚,这里都是静悄悄的。
这时,江有礼竟然想起自己的双筒猎枪。他知道,这座城市滨海地区芦苇荡里的野鸭子越来越少。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就是人类伸出的猎枪太多。近几年来,这座城市涌现出来狩猎爱好者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这座城市残疾人的总和。
江有礼对自己放下猎枪立地成佛的壮举感到自豪。他很想转业为钓鱼爱好者。同是向大自然索取,钓鱼似乎愈发能够显现人类不急不躁的性情。想到这里,他为自己有所皈依感到满足。
中午,江有礼在总公司食堂里吃了顿炸酱面。食堂的大胖子以为他是前来上访的下岗职工,多给盛了一勺酱,还劝他遇事不要钻牛角尖儿。大胖子好心没有好效果,面条咸了。饭后他四处寻找水源,抬头竟然看见刘宝盈。他兴奋起来,大声喊着“弦儿!弦儿!”
这地方的京剧票友管操琴伴奏的叫“弦儿”,以示自己是“角儿”。
弦儿被角儿的喊声吓了一跳。正在食堂里进膳的机关干部们也被这充满民族传统文化特色的称谓所惊动,纷纷停住嘴巴,送来目光。
角儿说:“刘宝盈,到处都找不着你,这程子跑到哪儿去啦?”
弦儿说:“我忙着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啊!你怎么跑这儿吃忆苦饭来啦?”
江有礼咽下最后一口炸酱面,告诉刘宝盈自己如今已经当上了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厂长。刘宝盈听罢,微微一愣,连连摇头,满脸绝望的表情。
“你一爱好打猎二爱好唱戏,这声色犬马都让你占全啦,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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