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座工厂》第11章


达成合资意向之后,江有礼面临着复杂的具体工作。他知道自己只熟悉供销工作,万万不可不懂装懂。他设立了以技术科长牵头,六个相关科室参加的合资工作办公室。亲自跑到科技人才市场查找档案,终于找到原石棉厂的总工程师李泉。李总工程师已经改行,在一家生产瓷砖的私营企业里担任技术总管。他告诉李泉,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与托马斯·刘有限公司达成合资意向,建立一座生产石棉制品的中型企业,中方提供厂房与劳力资源,外方控股。他邀请李泉出马,担任中方的技术顾问。
满头白发的李泉仍然是个理想主义者,立即辞去私营企业的职位,走马上任了。合资工作办公室任务繁重,李泉到任之后,立即与大家一起投入工作,夜以继日。
中方提供的合资工作意向报告,长达三百八十六页。李泉从事石棉制品技术工作多年,深知“石棉”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石棉制品在工业以及建筑行业的应用广泛,生产厂家利润可观。但是石棉制品在其生产工艺过程中所产生的“石棉尘”又对人体造成极大危害,如果缺乏高效防护设施,工人大量呼吸工作场所里的石棉尘埃,就会患上无法治愈的职业病:“石棉肺”。顾名思义这种病症就是“人肺的石棉化”,晚期患者肺部丧失呼吸功能而活活憋死。这是一种残忍的职业病。西方发达国家,早已不在本土设立石棉企业,从本世纪七十年代就将石棉制品扩散到第三世界国家进行生产。于是,中方的合资工作意向报告之中,关于保护石棉制品生产工人的防护设施一章,占了三十九页。
读罢长达三百八十六页的合资意向报告,江有礼非常满意。他想请李泉老先生喝酒,没想到这时却传来谢声远为酒伤身的消息。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谢声远一高兴就露了本相,原来他是一个超级酒徒。为了庆贺企业即将获得新生,他顿顿喝酒,每晚必醉。五天就喝了六瓶白酒。于是,全厂职工开心之时,却成了谢声远受难之日——灌到肠胃里的白酒居然成了利器,制造于胃穿孔的悲剧。胃部大出血的谢声远被厂里的汽车送往空军医院。
江有礼抽空儿来到病房探视谢声远。手术之后的酒徒躺在病床上朝江有礼笑了笑:“真不好意思,我自己把自己给灌醉啦!合资的谈判进展顺利吗?”
“你就安心在沙家浜养病吧。老谢,你在建材工业系统工作三十年啦,对石棉这种东西有所了解吧?”
谢声远说:“怎么不了解?八十年代初期我还在石棉厂工作过呢。”
江有礼干巴巴一笑:“我父亲就是石棉厂的工人,名叫江树贵……”
“江树贵!我只在石棉厂宣传科当了一年副科长,就调到油毡厂去了。我不认识你父亲。石棉厂不是早就关闭了吗?你父亲现在怎么样?”
江有礼若有所思:“是啊,我们的石棉厂早就关闭了,如今又要建立一座中外合资的石棉厂……”
谢声远叹了一口气:“我们目前资金匮乏,只能依靠外资啊。”
“老谢,上级责令咱厂成立合资工作领导小组。倪总亲自挂帅,我是他的副手。估计这几天正是关键时刻……”
“小江,你一定记住我的话,千万别跟倪德葵发生冲突。我知道你心里瞧不起他,可是他毕竟是咱们的顶头上司。如今说是进入了商品经济时代,可我们仍然受到权力经济的制约。无论遇到什么委屈,小江你一定要冷静啊!”
“老谢,你病的真是时候,阵地留给我一个人坚守。”
江有礼回到厂里,看到倪德葵的那辆黑色奥迪停在办公楼前。想当初,倪德葵其实已经完全放弃了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任其自生自灭。自从有了托马斯·刘的合资意向,这位倪总经理几乎天天跑到厂里,处处发号施令,控制着局面。对此,江有礼很不以为然。
第二届全国京剧票友大奖赛,越来越近了。安乐绪自从亲自押车前往石门市给陈遇送货,腰部受风,贴着大膏药在家养伤。安乐绪一歇班,自然也就没人催促江有礼吊嗓子了。弦师刘宝盈更是行踪不定难以寻找,参赛的事情就这样搁下了。说来奇怪,合资谈判工作越忙,江有礼就越想唱戏。这时候他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瘾”。
瘾,就是一个人对一种事物的热爱。所谓热爱,对江有礼来说,工厂与京剧不可或缺。
托马斯·刘的合资工作班底,清一色都是来自台湾的企业管理人员。他们素质较高,工作也很勤奋。中外双方的谈判由于都是炎黄子孙,因此就用华语进行。外方的副席代表林志贤先生,年近五旬称得上是一个石棉制品企业的行家。他的雄辩才能,令人想起单田芳。
倪德葵对具体工作并不在行,他的主要工作是抓导向,抓大事。于是江有礼单独开设一间办公室,请这位年轻有为的总经理坐镇中军。本地日报、晚报、工人报、家庭报等等报社的记者,统统被倪德葵招来,现场追踪,准备搞出一篇洋洋万言的大通讯,向社会报道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与托马斯·刘有限公司合资兴建石棉制品厂的事迹。大通讯的题目已经拟定:“机遇,就在我们面前。”
这时候,一股冷空气从西伯利亚南下,气温骤降,来自台湾的朋友们被这突然一击,弄得纷纷伤风感冒。谈判只得暂停。江有礼趁机喘一口气,打算到医院里去看一看父亲。林志贤却在此时,将外方的合资建厂生产设备投资一览表交给江有礼,请他提出初步意见。
江有礼连夜拜读,凌晨三点多钟拨通了李泉家的电话。李泉居然也没有睡觉,正在起草中方资产评估报告。
江有礼告诉李泉,外方提供的生产设备明细表中,有四处重大疑点,三处重大遗漏。外方极有可能将陈旧设备伪装成为九十年代水平的新型设备,弄虚作假,从而抬高造价。关于保护作业职工身心健康的防护设施,多有遗漏,在这份生产设备明细表中并未充分体现出来。他问李泉:“会不会外方将防护设备另编一册呢?”
李泉精通业务,十分肯定地回答:“不会。我已经反复向外方强调,根据我国有关劳动保护与环境保护的法规,生产工艺设备与职业防护设备必须实现‘五同时’。外方首席代表林志贤先生对这个概念非常清楚。至于石棉制品生产的主要扬尘工序,目前国外已经通过机电一体化的手段,研制出新型设备并投放市场用于生产,效果很好。由于造价偏高,据说前往第三世界国家投资的企业主,往往财迷心窍对先进设备避而不用……”
江有礼说:“这样的外国资本家,置中国工人的生命健康于不顾,心也太黑啦!”
李泉说:“这要分两个方面来说,一方面呢是外国投资商心黑,一方面呢我国的许多企业急于合资,不得不屈就于对方。南方有一家制造玻璃钢赛艇的中外合资企业,生产过程中工人大量接触苯以及二甲苯,造成一百多名工人严重苯中毒。可是事后,仍然有很多来自贫困地区的民工愿意从事这种作业。为的就是赚钱……”
江有礼突然吼道:“这是要钱不要命!丢中国人的脸!”
电话里,李泉被江有礼夜半突发的愤怒给吓了一跳。李泉心中暗想,这位江厂长的脾气真是暴躁。
放下电话,江有礼难以入睡。四点二十分,他接到二哥江有义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告诉他父亲于凌晨三点五十二分病逝。
他急了:“二哥!你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二哥十分委屈地说:“父亲当然想跟你见上一面。可我从三点十分就开始给你打电话,一直占线呀。小弟你真忙,半夜还谈工作啊!”
他哭了:“二哥,我是个浑蛋,我对不起父亲……”
14
江有礼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走进会议室。这是最为关键的一次谈判,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就能签订双方合资的法定协议书了。托马斯·刘从香港飞来,坐在外方谈判的首席。副席是林志贤先生。托马斯·刘隔着桌子与江有礼握了握手。江的手冰凉,面色苍白,很像公元一九六〇年中国的饥民。不知道为什么,托马斯·刘对江有礼产生了几分同情。
会谈以托马斯·刘为首,自然就要配备翻译。这个角色仍然由金丽琴担当。她似乎察觉到江有礼今天神色异常,就投来关切的目光。
会议室对面的一间办公室里,倪德葵独自一人吸着香烟,等待着合资谈判的最终消息。如果一切顺利,三天之内本市的大小报纸都将不遗余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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