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动机患者》第1章


作品:永动机患者
作者:王力雄
正文
家里墙上,到处都挂上科学名人的画像,暖气的循环水轻声流动,厨房里的咖啡壶咕噜噜歌唱……
我看到了那个低矮的土房,雪花在房里舞蹈。我看到了永动机患者,他正对着油灯苦思冥想,在化肥袋上描图。只有风是他的伴侣,狼在茫茫黑夜中嗥叫……
丽丽滑溜溜的手指在我鼻尖上拧了一下。
“为什么不看我!”她干了半个小时厨房的活,似乎我就该瞻仰她。
我有模有样地看她一眼,算是完成任务,目光又回到模型上。
她一把抢走模型,猫一样蜷到对面屋角的沙发上,拢圆了红花果似的嘴唇。
“我砸了你这个臭破烂!”她把模型斜举在头顶,狡猾地盯着我。
在淡橙色的灯光中,我看她几秒钟,伸平干燥发紧的手心。
“给我。我想安静一会儿。”我客气得空空荡荡。
她嘴唇变平了,抿得薄薄,脸上的皮肤也因为绷紧显得更加细白。吃饭前看见我对着模型发呆,她就冷笑地评价:“又犯病了!”现在则换成更具指令性的声调:“提醒你,可别重演当年的蠢相!”
模型被扔过来,在地毯上一串连滚翻,像个表演不成功的小丑。
冬夜的风隔着冰花在窗外狠巴巴地嗥叫。我捡起模型,把无声的叹息叹进小腹。唉,当年的蠢相,当年……谁知我是怎么了,为什么更多的是遗憾。常有业余发明家的各种古怪设计寄到研究院来,一般不会有人理睬。可是当我今天听到出于逗乐目的拆开邮件的同事说出“永动机”三个字时,手中的铅笔掉在了地上。
我匆忙探过身去看那邮件上的地址……不是他。竟然是失望。好象我一直在等着,等了七年,等的却是一个证明:他仍然是个永动机患者,始终没有被治愈……
“……永动机患者。”教授站在窗前俯视楼下,沉思着给了那个蹲在树下的农民这样一个命名。他收回目光。“同学们,也许你们都听说过永动机。是的,从书上,你们只能从书上知道那种事物。前两个世纪,曾长久地蔓延过一场永动机瘟疫。你们一定以为那种愚蠢的癔病现在已经彻底地根除了。可是,请你们按顺序走到窗前看一下,你们就会看到一个当代活着的永动机患者。”
大家一片兴奋的喧哗,拥挤到窗前。我的座位就挨着窗子,早已经看见了那家伙。昨天他就在教授住的招待所外面徘徊了大半天,想方设法地要和教授套近乎。
他的形象让我想起一块土坷垃,补钉摞补钉的衣服,挽过膝的裤子,烂掉一半儿的草鞋,还有四十多岁的年龄,全都沾满了泥和土,灰不溜秋。只有脑壳刮得光光,在泥土的灰调子中亮度一跃提高好几倍。
教授前天才从几千里外的学校飞来,给我们开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讲座。如果我说这位“永动机患者”就象苍蝇闻着屎一样立刻钉上来,对教授未免有点儿不敬。可如果说象蜜蜂闻着花,他和蜜蜂的形象也差得太远。只能说教授见着他,就象水灵灵的花被满腿屎的苍蝇钉上那样糟心吧。
窗外全是山和树,这栋楼盖得高,教室里灌满初夏的风。一直到毕业,我们这个班就得憋在这片山沟的军事基地里,为我们伟大的军队搞一项保密级别颇高的“毕业设计”。离下课只有几分钟了,每个人的脖子都差不多伸长半尺,随教授的指点往楼下看。顾名思义,永动机就是不需要能源也不用外力却能永远工作的机器,是一种类似水往高流,日从西出的妄想。
教授跟我们的告别语是:“同学们,只要有愚昧的土壤,就会有反科学的病菌滋生,也就会出现种种这样的患者。你们的科学生涯即将开始。记住,你们只有一个上帝,那就是科学。你们的使命是和愚昧斗争,彻底地消灭它们,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也不要有一点手下留情,这是科学的上帝向你们提出的要求,谁做得最好,谁就能进入科学的殿堂!”
教授象列宁一样向前方伸出手。这是教授的最后一节课,又是最后一段话,所以我们都有点感动,也都对我们有一位能象列宁一样伸手的导师感到有点自豪。
这座楼没有后门,教授的身份又不适跳窗,于是他在出门前对我们说:“想法挡挡他。”说完露出个有点近似顽皮的笑容。
我们和教授一出门,永动机患者就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谄媚地弯腰点头,一边按照他理解的城市方式把一只手伸向教授。教授装作和我们说话,像是没看见他,在他和教授还差两米距离的时候,我们一帮人突然勾肩搭背,在他面前横起了一堵墙。
“哎……教授!”永动机患者从我们腰部的空隙胆怯地呼叫。可他往哪转,我们这堵墙也跟着往哪转。
教授若无其事地从“墙”后面径直而去,始终就像没看见他的样子。
我握了握那只仍然往前伸着的手,感觉上象个没有扒皮的树杈子。
“跟我说吧,教授让我帮助你。”
全班都乐呵呵地围上来,知道我又要哗众取宠了。
原想他会立刻看出我是在逗他,做出或是不信或是躲避的反应,那样我就可以大显身手,给大伙儿好好地逗逗乐了。没想到他呆了一下,却捣蒜般地点起他的光头。围观的同学哈哈大笑,我倒没了主意,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掏兜,嘴边的俏皮话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千层饼一样解开一层又一层,然后象是生怕我改变主意似地,把里面包的东西慌慌地塞进我手里。那是什么啊!一张皱皱巴巴的牛皮纸,上面竟然有“株式会社”和“尿素”的字样,化肥的黄痕、干硬的米汤,还有烟火烧焦的洞……我几乎看得见无数细菌沿着我的指尖往上爬。
“……我的图……同学的……帮我看看图……求你帮我看看……”他的身子来回扭动,话说得乱七八糟。
“永动机?”我扬起眉毛。
他迅速闪开眼,象是怕看到嘲笑。那样的表情他一定看了不少,但是却坚定地点点头。
我微笑着打开那“图”。只见密密麻麻粗细不均的笔道没头没脑地纠缠在一起,好象搅成一团的烂渔网。幸亏用的是日本出的化肥袋,要是普通纸还不得被搅个稀碎。
“你念过书吗?”
周围的人大失所望,等了半天,我说出的仅仅是这么一句没味的话。
“我们村儿有好几个高中生,他们的物理书我都看过……”
“不用高中的书,初中物理也讲了‘能量守恒’原理。你听没听过那四个字?”
我自知越说越没味。
他不回答,不摇头也不点头,倒显得象面对屠刀一样有点悲壮。
没听清丽丽用英语说了句什么,引起哄笑和一片“yes”的附和。我知道我没做出有趣的表演,她在帮我弥补。她从来都善于为我提供合适的契机。
永动机患者惊慌地环顾哄笑的同学,又一遍喃喃地哀求:“同学的,帮我看看图吧……”
我沉默一会儿,放过了丽丽提供的契机。我看他的脑袋。那脑袋布满棱角,又黑又黄,满脸的麻点象是千锤万凿打出来的。他盯着我,那眼里的紧张、哀求和生怕被拒绝的神色混和成一种极特殊的神情,让人想起等待挨刀的牛。我要是把“图”就这样退给他,无疑是当场就把刀捅进了牛脖子。
“你还给什么人看过?”
“我去过北京,科学院。”
他还真能跑。
“他们看了?”
“……他们说,”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能量守恒。”
我笑了一声。“科学院都这么说,你让我看又有什么用?”
“他们……他们没看我的图……”
“告你能量守恒还不够吗?”丽丽有点不耐烦了。
“……可是应当讲道理,看我的图……”
“能量守恒不是道理?”丽丽撇起薄薄的嘴。
他低下头。“到处都说这四个字,只说这四个字……谁也不看图……”
“对,再说一遍这四个字:能量守恒!好了,别再浪费我们的时间,我们很忙。”
丽丽的眼色告诉我,我该把图扔给他,赶他走了。
我却说:“把图放这吧,有时间我就给你看。”
他几乎要当场给我鞠一躬,又笨手笨脚,只能让人以为是差点摔个跟头。而丽丽那边,我没有看。我烦她总是想指挥我的那股劲儿。每到这种时候,我偏偏要反着她,也许仅此而已。
从制图板上抬起又酸又涩的眼睛,直升飞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