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王》第2章


手里,并不抡高,像切豆腐一样,不一会儿,树干就分成几条。大家看时,木质原来是扭着的。有知青指出这是庖丁解牛,另有人就说解这木牛,劲小的庖丁怕不行。肖疙瘩又用手去掰分开的柴,山沟里劈劈啪啪地就像放爆竹。有掰不动的,肖疙瘩就捏住一头在地上摔断。一个丈长的弯树,不一刻就架成一堆。李立去屋里寻纸来引。肖疙瘩却摸出火柴,蹲下,划着,伸到柴堆里去点。初时只有一寸的火苗,后来就像有风,蹿成一尺。待李立寻来纸,柴已燃得劈啪作响。大家都很高兴,一个人便去拨火。不料一动,柴就塌下来,火眼
看要灭,女知青们一迭声地埋怨。肖疙瘩仍不说话,用一根长柴伸进去轻轻一挑,火又蹿起来。
我说: “老肖,来,一起坐。”肖疙瘩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们耍。”那声音形容不出,因为他不再说话,只慢慢走开,我竟觉得他没有说过那三个字。
支书说: “肖疙瘩,莫要忘记明天多四十个人吃饭。”肖疙瘩不说话,不远不近地蹲到场边一个土坡上,火照不到他,只月光勾出他小小的一圈。
火越来越大。有火星不断歪曲着升上去,热气灼得人脸紧,又将对面的脸晃得陌生。大家望着,都有些异样。李立站起来,说: “战斗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唱起歌来迎接它吧。”我突然觉得,走了这么久的路来到这里,绝不是在学校时的下乡劳动,但来临的生活是什么也不知道。大火令我生出无限的幻想与神秘,我不禁站起来想在月光下走开,看看这个生产队的范围。
大家以为我站起来是要唱歌,都望着我。我忽然明白了,窘迫中想了一个理由: “厕所在哪儿?”大家哄笑起来。支书指了一个地方,我就真的走过去,经过肖疙瘩身边。
肖疙瘩望望我,说:“屙尿?”我点点头,肖疙瘩就站起来在我前面走。望着他小小的身影,真搞不清怎么会是他劈了一大堆柴并且升起一大堆火。正想着,就到了生产队尽头。肖疙瘩指一指一栋小草房,说:“左首。”我哪里有尿?就站住脚向山上望去。
生产队就在大山缝脚下,从站的地方望上去,森森的林子似乎要压下来,月光下只觉得如同鬼魅。我问: “这是原始森林吗?”肖疙瘩望望我,说: “不屙尿?”我说: “看看。这森林很古老吗?”肖疙瘩忽然很警觉的样子,听了一下,说: “麂子。”我这时才觉到远远有短促的叫声,于是有些紧张,就问:“有老虎吗?肖疙瘩用手在肚子上勾一勾,说:”虎?不有的。有熊,有豹,有野猪,有野牛。“我说: ”有蛇吗?“肖疙瘩不再听那叫声,蹲下了,说: ”蛇?多得很。有野鸡,有竹鼠,有马鹿,有麝猫。多得很。“我说: ”啊,这么多动物,打来吃嘛。“肖疙瘩又站起来,回头望望远处场上的火光,竟叹了一口气,说: ”快不有了,快不有了。“我奇怪了,闾: ”为什么呢?“肖疙瘩不看我,搓一搓手,问: ”他们唱哪样?“我这时听出远处火堆那里传来女知青的重唱。几句过后,就对肖疙瘩说: ”这是唱我们划船,就是在水上划小船。“肖疙瘩说:”捉鱼么?“我笑了,说: ”不捉鱼,玩儿。“肖疙瘩忽然在月光下看定了我,问: ”你们是接到命令到这里砍树么?“我思索了一下,说: ”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建设祖国,保卫祖国,改变一穷二白。“肖疙瘩说: ”那为哪样要砍树呢?“我们在来的时候大约知道了要干的活计,我于是说: ”把没用的树砍掉,种上有用的树。树好砍吗?“肖疙瘩低了头,说: ”树又不会躲哪个。“向前走了几步,哗哗撒了一泡尿,问我: ”不屙尿?“我摇摇头,随他走回去:营火晚会进行到很晚,露气降下来,柴也只剩下红炭,大家才去睡觉。夜里有人翻身,竹床便浪一样滚,大家时时醒来,断断续续闹了一夜。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我们爬起来,洗脸,刷牙,又纷纷拿了碗,用匙儿和筷子敲着,准备吃饭。这时司务长来了,一人发给一张饭卡,上面油印了一个月口粮的各种两数,告诉我们吃多少,炊事员就划掉多少。大家都知道这张纸是珍贵的了,就很小心地收在兜里。司务长又介绍最好将饭卡粘在一张硬纸上,不易损坏。大家于是又纷纷找硬纸,找胶水,贴好,之后到伙房去打饭吃。菜仍旧辣,于是仍旧只吃饭。队上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将菜打回去。有人派孩子来打,于是孩子们一边拨拉着菜里的肉吃,一边走。
饭吃好了,队长来发锄,发刀。大家把工具在手上舞弄着,恨不能马上到山上干起来。队长笑着说:“今天先不干活,先上山看看。”大家于是跟了队长向山上走去。
原来这山并不是随便从什么地方就可以上去的。队长领着大家在山根沿一条小道横走着,远远见到一片菜地,一地零零落落的洋白菜,灰绿的叶子支张着,叶上有大小不等的窟窿。大家正评论着这菜长得如此难看,就见肖疙瘩从菜地里出来,捏一把刀。队长说: “老肖。”肖疙瘩问: “上山么?”队长说:“带学生们上山看看。”肖疙瘩对大家看看,就蹲下去用刀砍洋白菜的叶子。几刀过后,外面的叶子落净,手上只剩一个球大的疙瘩,很嫩的样子。肖疙瘩又将落在地上的叶子拾在一起,放进一只筐里。有个知青很老练的气度,说: “这是喂猪的。”队长说:“喂猪?这是好东西。拿来渍酸菜,下得饭。”大家不安了,都说脏。肖疙瘩不说话,仍旧在弄他的。队长说: “老肖,到山上转转?”肖疙瘩仍不说话,仍在弄他的。队长也不再说,领了我们走。
山上原来极难走。树、草、藤都掺在一起,要时时用刀砍断拦路的东西,蹚了深草走。女知青们怕有蛇,极小心地贼一样走。男知青们要显顽勇,劈劈啪啪地什么都砍一下,初时兴奋不觉得,渐渐就闷热起来。又觉得飞虫极多,手挥来挥去地赶,像染了神经病。队长说: “莫乱砍,虫子就不多。”大家于是又都不砍,喘着气钻来钻去地走。走了约一个多钟头,队长站下来,大家喘着气四下一望,原来已经到了山顶。沟里队上的草房微小如豆,又认出其中的伙房,有烟气扭动着浮上去,渐渐淡没。远处的山只剩了颜色,蓝蓝的颠簸着伸展,一层浅着一层。大家呆呆地喘气,纷纷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我忽然觉得这山像人脑的沟回,只不知其中思想着什么。又想,一个国家若都是山,那实际的面积比只有平原要多很多。常说夜郎自大,那夜郎踞在川贵山地,自大,恐怕有几何上的道理。
队长说: “你们来了,人手多。农场今年要开万亩山地,都种上有用的树。”说着用手一指对面的一座山。大家这时才看出那山上只有深草,树已没有。细细辨认,才觉出有无数细树,层层排排地种了一山,只那山顶上,有一株独独的大树。李立问: “这些山,”用手一划, “都种上有用的树吗?”队长说是。李立反叉了腰,深深地吸一口气,说:“伟大。改造中国,伟大。”大家都同意着。队长又说: “咱们站的这座山,把树放倒,烧一把火,挖上梯田带,再挖穴,种上有用的树。农场的活嘛,就是干这个。”有一个人指了对面山上那棵大树,问:“为什么那棵树不砍倒?”队长看了看,说:“砍不得。”大家纷纷问为什么。队长拍落脸上的一只什么虫,说:“这树成了精了。哪个砍哪个要糟。”大家又问怎么糟?队长说: “死。”大家笑起来,都说怎么会。队长说: “咋个不会?我们在这里多少年了,凡是这种树精,连树王都不砍,别人就更不敢砍了。”大家又都笑说怎么会有成精的树?又有树王?李立说:“迷信。植物的生长,新陈代谢,自然规律。太大了,太老了,人就迷信为精。队长,从来没有人试着砍过吗?”队长说: “砍那座山的时候,我砍过。可
砍了几刀,就浑身不自在,树王说,不能砍,就不敢再砍了。“大家问: ”谁是树王?“队长忽然迟疑了,说: ”啊,树王,树王么——啊,树——“用手挠一挠头,又说:”走吧,下山去。大家知道了,以后就干了。“大家不走,逼着问树王是谁,队长很后悔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说:”唉,莫提,莫提。“大家想那人大约是反革命之类的人,在城里这类人也是不太好提的。李立说: ”肯定是搞迷信活动。农场的工人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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