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往左,深圳往右》第41章


刘虹天天往他桌上放文件,放了整整两大摞,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看过一眼;那段时间卫媛忙着打理她的美容院,每天晚上打他手机,总是听见提示音:“您拨的用户已关机。”有一天深夜,鞍山的韩灵忽然被电话惊醒,她迷糊了半天,等拿起话筒时,已经没有任何声音。
“别松手,”肖然说,“人这么多,千万别走丢了。”
那是1997年7月1日。肖然带韩灵母女在沙头角看焰火,当零点钟声敲响,两岸同时传出欢呼声,肖然突然抓住了韩灵的手,那时人潮涌动,韩灵甜蜜地笑着,看见肖然的脸被满天礼花照得格外清晰,像一桢永不褪色的照片。
那一定是他,韩灵木呆呆地说,他死前还想着我。只差半分钟,我就能抓住他了。
肖然死前见过潮阳强仔。那时强仔已经改称强哥,在江湖上崭露头角,除了替君达公司讨债,他还开了一家“蓝猫”夜总会,据说这里面也有肖然的股份。虽然生活在美女窝里,强哥却一直都很保守,只跟“蓝猫”的妈咪一个人相好,此妈咪名叫尹虹,东北师范大学毕业,曾经在嘉华不夜城做过两年坐台小姐,和强哥好上以后,她就金盆洗手,结束了自己的皮肉生涯,兢兢业业地替他打理生意。“蓝猫”开业后,她把当年的姐妹全拉了过来,用大学里学到的教育才能,把她们训练得像真猫一样乖,现在的深圳娱乐界有相当一批妈咪都出自她的门下,直到今天,她们提起她来都赞不绝口,说她“有型有路”。有型有路的娱乐天后现在还在羁押期间,我去看守所看她时,发现她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艳光四射,而是一个容颜枯槁、神情呆滞的女人。谈起强哥,她始终淡淡的,说我爱上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歹徒,但我从来都不后悔,因为“没有谁像这个歹徒一样疼过我”。说完这句话后,她嘴角抽动,微微地笑了一下,目光突然活了起来,整个人也有了光彩,看上去风致嫣然,又妩媚又亲切,十分动人。跟她聊了将近三个小时,要离开时,我的警察朋友突然把我叫住,递给我一张纸,说你看看,这个鸡居然还是个诗人。
那是一张口供专用纸,撕得缺口不齐,上面用娟秀的行楷写着这样一句话:
半生恩仇半生花,
血满衣时未到家。
我浑身一阵冰凉,愣愣地看着这张薄薄的A4纸,感觉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是的,就是这句话,我以前无数次听人说起过,但直到现在才明白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强哥的命运,间接地,也与肖然有关。2001年底,强哥陪肖然去潮阳一座小庙里求签。肖然得了一支“下下”,强哥在旁边嘟嘟囔囔地诋毁神明,说老子就不信这些东西,肖然笑,说那我替你求一支吧,闭上眼摇了半天,一只竹签啪地落到地上,强哥拿起来看了半天,脸色渐渐变了,跟在肖然身后默默地往外走,一直到下山,两个人再也没说过话。
那天的事尹虹记得很清楚,肖然来得很晚,进门时脸色阴沉,谁打招呼他都不理,直接进了他专用的“罗马”包间。尹虹端酒进去时,他正在和强哥吵架,那是她第一次见肖然发那么大的脾气,他两眼血红,脸上青筋暴起,嘶哑着嗓子吼:“你放屁!我什么时候叫你杀过人?!”强哥也不示弱,梗着脖子顶他,说这是规矩,要么给钱,要么丢命!两个人互相瞪了半天,看样子恨不能把对方吃了。尹虹赶紧给他们倒酒,肖然来回走了两步,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慢慢地平静下来,说就算是规矩,那他老婆又犯了哪条规矩了?强哥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说她……她看见我的脸了。说的尹虹心里一阵哆嗦,刚要走开,听见肖然不阴不阳地问:“我也看见你的脸了,你怎么不连我也一起杀了?”
这也许就是肖然说的“坏事”。2002年5月份,汕头一对商人夫妻离奇失踪,家里财物被洗劫一空,公安局调查了半年,没找到任何线索。直到一年后,广东警方破获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才顺带破了这桩无头公案。根据报道,杜根强团伙共抢劫、勒索财物数千万元,犯下五宗命案、无数宗故意伤害致残案。一共有五十余名人犯被捕,其中包括长期纵容、包庇该团伙的某公安处长。案件侦破后,公安局查封了盛极一时的“蓝猫”夜总会,全国通缉首犯杜根强。那时强哥已经带着尹虹逃到了澳门,一直闭门不出。有一天实在闲极无聊,去赌场玩了两把,输得心情大坏,跟一个当地烂仔口角了两句,赌场经理拉偏架,指使保安把他硬叉了出去,强哥心中愤怒,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于是又偷偷溜了进去,瞅冷子扑上去一脚将赌场经理踹翻,又扇了两耳光,然后转身就跑,结果还没到家就被人追上,一番鏖战之后,身中四刀,仆倒在血泊之中,不过还没有断气,跌跌爬爬地坚持着往回走。那时尹虹刚煲好汤,听见门铃响,知道是爱人回来了,笑嘻嘻地打开门,没想到迎面看见一个血人,她惊呆了,手里的汤碗咔嚓落地,强哥爬了两步,一头扎在地上,尹虹过去扶了两下没扶动,听见强哥喃喃地说:“老子终于……” 
老子终于死了。
老子终于明白了。
他的普通话一直不标准,尹虹说,也许他说的是:“老子中意……”
老子中意这个结局……老子中意你,尹虹……
说到这里,尹虹双眼灌满泪水,她拼命地眨着,生生把它憋了回去,然后看着窗外那角小小的蓝天,轻轻地念道:“半生恩仇半生花,血满衣时未到家。”
第三十二章
那座城市,也许只是你的想象。它出现于一夜之间,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而美丽,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视着它,为它哭,为它笑,久而久之,你终于发现,原来它只是你的一个影子。
一个乞丐说:这里冬天不冷,真好。
一个民工说:工资高啊,我干了四年,在老家盖了一栋楼,人人都以为我发了财。
一个坐台小姐说:陪聊三百,过夜一千五,等我妹妹大学毕业,我就不干了。
一个白领说:我来了六年了,供了一套房,压力不小,只想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一个老板说:钞票决定一切。没有钱就没有生活。
鹏鸟的故乡。梦想之都。欲望之渊。爱无能的城市。沦陷的乌托邦。失去信仰的耶路撒冷。然而你知道,一切比喻都没有意义。当周振兴忙于推销他的新概念教材,当陆可儿开始新一轮的收购和兼并,当刘元和陈启明在某个地方做着某事,当韩灵和卫媛在另外的地方做另外的某事,世界仍然日复一日地繁华着。于是你知道,生命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华宴,觥筹交错,歌哭无休,然而任何人的缺席都不会改变什么。
韩灵重回深圳,发现一切都很陌生。火车站出口改了,公交路线也调整了,她在路牌下徘徊着、犹豫着,像丢了魂一样,一直没想好该往何处去,每路车都会有个终点,但她的终点又在哪里? 消息是周振兴告诉她的,那时肖然已经死了二十六天。据说葬礼很隆重,送葬的车来了一百多辆;据说各大报纸都发了讣告,很多人都写了悼念文章,还有人打算为他作传;据说追悼会的规格很高,许多重要人物都到场讲了话。该说的都说完了,韩灵“哦”了一声,挂上电话,慢慢地坐在沙发上,心想:他就这么死了。然后下意识地去收拾东西,那时已经放暑假了,学校搞了一个收费的补习班,她下午还有一堂课。出门的时候总感觉忘了什么东西,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就那么疑疑惑惑地走到了学校。上课上到一半,有个家长站在门口敲门,说找他女儿,韩灵微微笑着,看他们父女亲亲热热地说话,心里像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轰地响了一声。她待了一会儿,转过身继续板书,抄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啼”字写错了,拿指头蹭掉,突然间,清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说:“抱着你,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女儿。”韩灵一愣,手里的粉笔“啪”地断成两截,她急忙转身,没有人,但那句话听得那么清楚,就像真的一样。心里突然疼起来,开始是隐隐的、细线一样的疼,她不在意,继续讲课,那疼痛却不知不觉地越来越重,越来越深,最后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疼得她一身都在发抖,学生们好奇地望着她,韩灵手扶讲台,感觉身子又冷又热,胸口有一把大锤一直在不停地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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