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日》第80章


铜活字的数目随口道来,令崇传和林道春目瞪口呆。家康公原本博闻强记,但他竟连这等数字都记得,着实出人意料。
“加起来合有十万三千六百八十二字,还不够的话,寻三个刻字的人足矣。对,让板仓胜重召集二三十个能人,即刻从京城出发。”
《群书治要》共五十卷,家康立志刊行此书,老早之前便曾命令镰仓五山寺院、骏河清见寺和临济寺等寺院僧侣抄写此书。
“在下会尽快派出使者前往京都。”林道春道。
“这样就好。让他们快些动手,尽量在我进京之前完成此事。”
家康这般吩咐之后,次二日,他精神大振,从骏府出发去田中狩猎了,是为元和二年正月二十一。
以松平胜隆为首的近侍都对此大感不解。天气虽然已稍微转暖,但梅花花蕾还甚小。他们担心家康会伤风,却无人敢拦。家康的老躯流露出一种堂堂气魄,堵住了众人之嘴。当然,家康为何又要去狩猎,他们也都颇为清楚。
“身体要时常磨炼。”家康经常把此言挂在嘴边,不消说,这次乃是为进京举行竹千代元服仪式作准备。他是怕这样蜷在骏府,季节慢慢变暖时,身体必已倦怠,进京之旅便会变得困难,才决定去狩猎。
藤枝驿东的田中一带有一座小城,乃是当年武田信玄让人筑建,信玄公与马场美浓守在此有过短暂的驻留。武田氏败亡之后,家康曾将家臣高力清长分封至此,但未久之后德川转封关东,后来骏府亦成了中村一氏的领她。在关原合战后,中村氏也被转封,此处便成为骏府番城。
进了城门,家康令人将轿子停在大门口的石板上,故意穿上草鞋,站在院中,迎着从烧津海滨吹来的风,使劲跺地。
“又右卫门啊,人要是不时常跺跺地面,腰板就会变软。明日我要在这附近徒步狩猎,休要让竹千代笑话他爷爷老了。”家康兴奋地眯起了眼,却未说当日便去狩猎。
他还是累了。柳生宗矩心中想着,离开家康,走到驯鹰人的小屋前。
此时,城中负责守卫的武士一一前来问安,领民们也陆陆续续送来一些鲜鱼。尤为重要的是,一个稀客从骏府跟着赶了过来,请求谒见。这稀客便是暂留于长崎的茶屋四郎次郎。
如今的茶屋四郎次郎,乃是奉家康之命继承了茶屋家的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他现在身兼京都商事奉行、上方五所商家礼仪管事、总町总领等职。而且,他现在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的手下做事,负责丝绸交易,交易所得多归家康。大坂之役时,轰击大坂城的天守阁、让大坂心惊胆战的大炮等武器,便是茶屋清次从尼德兰购来。
茶屋四郎次郎此行从长崎至京都,又从京都至骏府,一听说家康来此狩猎了,遂马不停蹄跟了过来。
家康听说茶屋四郎次郎远路来此,如个孩子一般兴高采烈道:“嘿?又四郎。不,不能叫又四郎了,乃是茶屋之主,四郎次郎清次。快快请进。”
田中城的房舍,最大者也不过和富裕百姓之家差不多。朝南的廊上,摆放着领民不断送来的礼品。最惹眼的是那些活蹦乱跳的鲜鱼,其中尤引入注目的,乃是一条装于竹篓里的一尺五寸加吉鱼。
四郎次郎用温水洗过脚,进屋。家康坐在檐下的坐垫上,入迷地望着那加吉鱼。
“茶屋四郎次郎清次见过大人。”
“啊,茶屋。好好,近些来坐。”
“是。大人别来无恙?”
“四郎次郎啊,这里非二条城,也非骏府,不必拘礼。看见你身体好,我也很高兴,你的妻小都还好吧?”
“多谢大人关心,他们都很好。”
“令堂怎样?你母亲出身花山院的分支,我直想见她一面,在二条城的时候曾要见她,但当时她正因风寒卧床不起。”
“是。托大人的福,母亲之后很快便痊愈,现在又唠唠叨叨了。”
“嘿,老人乃是家中的至宝。你要好生待她。你去京城时见到板仓了?”
“听说大人将在阳春之际进京,为少主举行元服仪式,目下所司代大人正在紧张筹备。”
“你家家庙乃是堺港的妙法寺吧?”
“是。大人还记得?”
“我怎会忘记?令尊去世那年乃是庆长元年,五十二岁,即是我封内大臣那一年。二十年过去了。但,四郎次郎啊,当年我和你父亲谋划的朱印船,加上前日派出的前往安南的那艘,现已达一百九十八艘,很快就要到两百艘了。这都是你家的努力。”家康说着,指着眼前的加吉鱼道,“真是可喜可贺,大‘吉’大利啊。”
“见大人这么高兴,父亲九泉有知,也自欣慰无比。”
茶屋不再说话。如今交易如此繁盛,多因如他等商家的努力拼搏,为此赌上了青春年华。当他知心爱之人被秀赖玩弄,上方风云突变,京城、大坂可能会成为一片灰烬时,他远在长崎,手拿算盘,无语望着这个世间。他把京城、大坂和堺港的偌多事务交给了弟弟新四郎长吉。新四郎在得知大野治长试图烧毁京城,袭击二条城时,先发制人,向板仓胜重告发。所司代逮捕了那些企图纵火的歹徒,挽救了京城。兄弟俩都从心底里佩服家康,拥戴家康,以为家康办事为荣。
新四郎常对人说:“我和兄长,以及本阿弥光悦和小堀远州等人,都是大御所的信徒。”
当被人问及所司代板仓等人算何人时,新四郎坦率道:“家臣。所谓家臣,乃是倾心于主君、甘心为其献出性命之人。大名和大商家多少都有些这等家臣。但是,只有家臣还不够。当政者,除了拥有家臣,还必须拥有信徒。家臣忠贞于主君,身为主君活,身为主君死。信徒则完全不同,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即便从者离散,出于信仰,信徒会永远信任所拥戴之人。兄长和我都是这种人。”
但茶屋却不这般想。世道朝着某个方向前进,非某人之力所能左右。家康公把这种潮流叫民心。民心者,乃是指大势所趋,世道长河使会朝着大势流动。信徒也好,家臣也罢,都是大势的子民。
“这样看来,多数人还是希望天下太平。”家康道,“但,我们也须思及日后大河之势。又四郎,太平已然到来,人们不再动辄有性命之忧。世人生存的愿望已得满足,下一个愿望会是什么呢?”茶屋二十岁时,家康经常如此谆谆相问,又自问自答,“当然是如何活,是财富,是富足。太平时世,人人都追求富足。因此,我命你去开拓财富。”
这些话至今还在茶屋心中回响。茶屋望着家康目力所指的加吉鱼,一脸快意地拍了拍手,道:“在下有一件礼物送给大人。”
茶屋让两个下人搬上礼来,道:“这是麝香,这个叫作‘肥皂’,这是上等的红酒。另,这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一件件取出。其中有一个径约七寸有余的陶壶,里边盛着水样的东西。他眯着眼晃了晃陶壶,放在家康面前。
“这是何物?”
“是油。有如我们用菜籽榨油一样,这是从一种叫橄榄的东西里榨取的油。大人您闻闻,很香,”
“哦,有加吉鱼和竹叶的香味啊。”
“还有橘子的芳香。”
“不错不错。果然不同于寻常的菜籽油,香气虽淡,却是味道久长。”
茶屋见家康高兴,遂接着道:“长崎人现今喜用这种油炸食物。鸟鱼、蔬菜、豆腐和肉丸之类,用这油炸上一炸,很是美味。”
“哦,有这等好处?”
“若是炸鱼,先要将鱼切成片。”
“哦。”
“然后上芡,放人滚热的油锅当中,炸至焦黄。趁热滴上两三滴橙子醋,吹着吃。也可蘸酱油,蘸盐。有些讲究的人,还会撒些胡椒面。”
“听你这么说,的确美味。”家康听茶屋一说,竟舔起了嘴,似尝到了橄榄油的香味、橙子醋的味道,以及胡椒的辣味r“你食过?”
“是。”茶屋四郎次郎顿了顿,脸上洋溢着微笑,“岂止食过:在下还亲自炸过几次呢。”
“哦。”
“在下想,大人若想尝尝,在下现就给您炸一些。”
“哦?现在就能炸?”
“是。这里既有这么多鱼,就做鱼吧。”
“甚好。就用这加吉鱼怎样?我刚才还在发愁,应怎么吃这鱼呢:”
“加吉鱼啊,”茶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乃是不可多得之物。在下肯定能炸出大人喜欢的至味。”
“好!”家康高兴地拍了拍膝,“那就拜托你了。对?让茶阿、胜隆、又右卫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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