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日》第86章


家康不理,他张开颤抖的嘴唇,接着道:“既知人无生死,剩下的便是努力,所谓成事在人。”
“是。”众人道。
“我要紧紧盯着西边,这是因为,西边还让我忧心。西方不仅有皇宫,往西更有南蛮和红毛人。我们不去侵犯他们,但一旦我们被人侵犯,便是征夷大将军失职!因此,我要紧紧盯着西面,专心致志。……”
天海再次轻轻拍了拍膝盖,道:“大人是想守在那里,盯着西方?”
家康使劲点头,“对。既已领悟到自己乃是不死之人,这便是我的责任。然后……过了周年忌,便在下野二荒山建一处庙堂,把我迎到那里。我要守护关八州。只要关八州平安无事,日本国便会安泰。”此时,家康已是精疲力竭。
人们松一口气,互相对视时,家康已昏昏睡去。
秀忠眼含泪水,吩咐神龙院梵舜日后以神道仪式,将家康之灵迁到久能山。
四月初六到初十,家康有过短暂好转,十一日再次昏迷不醒。
守护在家康榻边的人喜一阵忧一阵,但他们的心情阻挡不住家康日渐枯萎。
十二日,崇传再次给京都的板仓胜重修书一封。他在信中写道:“相国大人气色略差(中略)每日喝粥少许,交待诸事。九日晚呕吐,一度昏迷,上下忧心(中略)自染病以来,一日弱于一日。”
当日,他再修书一封,道:“相国大人自染病以来,日弱甚一日。自十一日以来,已无法进食,只饮水少许。往生就在今明两日。吾等心情沉痛……”
日日夜夜守护于家康身边的茶阿局再也坐不住了。在家康众多的侧室当中,目下只有她在家康榻前照顾,有时她觉,许只有自己才真正是家康之妻。家康有时会睁开眼,紧紧盯着她,道:“你累了,去歇息片刻吧。
每当此时,茶阿局便会想到忠辉,心痛如绞。她照料着濒死的家康,焦急地等待着,希望家康能够说起忠辉。他怎能忘记?
但十二日,家康再度病笃,随时都可能归天。
茶阿局生性争强好胜,不会主动提起忠辉。她认为,家康表面上毫不在意,但怎会忘记仍在圈禁的儿子?他定是以超出常人的忍耐,等待着提起忠辉之机。
实际上,自从家康在田中病倒以来,蛰居深谷的忠辉便频频来函询问父亲病情。每当此时,茶阿局都会回函告诫:汝乃有罪之身,不可轻举妄动,万一有变故,母亲自会相告。在此之前,万不可擅自离开深谷,否则反而惹恼父亲……
茶阿局知忠辉树敌甚多。以土井利胜为首的将军亲信,至今还认为忠辉有叛心,不服老实正直的将军管教,企图入主大坂城,号令天下。家康也定是知道这些,才一直耐心等待提起忠辉的机会。但家康什么都还未说,便已病笃。
从十二日至十三日晨,茶阿局经过反复思虑,终于决定派出信使,前往深谷。若不告诉儿子真相,作为母亲自是失体,作为妻室亦是不贤。
却说忠辉自从圈禁深谷,已性情大变。他已经没了先前的霸气,更不欲对兄长指手画脚。他的心胸已变得开阔,想法日渐深邃,已能冷静观察和反思人心。但正因如此,茶阿局越发心疼。
“忠辉已长大成人。儿子已知,原来是何等不肖!”忠辉每次来函,都会写上这一句。他总在信函中说:希望见父亲一面,向父亲道歉,哪怕只是一言。若还未见父亲一面,父亲便离开了人世,他必会死不瞑目!他希望母亲能在其中周旋,使他和父亲见上一面。
若家康始终不能原宥忠辉,父子二人不能和解,便将天人永隔,忠辉定然悲怒不已。作为母亲,茶阿局不得不好生安排。她体察到儿子的苦心,修书一封,内容如次:父已病危,怕有万一,时日紧迫,请暗中来骏府等候父亲召见……茶阿局想让忠辉与父亲见最后一面,绝非出于对儿子的偏爱。她知,家康心中深藏悲戚,父子生死一见,定然能抚慰苦心。
十三日一早,茶阿局刚刚派出了信使,便收到了忠辉的书函。
许是出于不祥预感,忠辉已等不及母亲知会,暗中离开深谷,现已到了离骏府二十余里的蒲原。茶阿局不知他到底是带着怎祥的行装前来。从蒲原到骏府途中,除了兴津的清见寺,再无一处可以秘密歇脚的地方,他怎就私跑出来了?
太阳已升得老高,天空万里无云。
茶阿局定定瞧着家康,他偶尔睁开眼睛,旋又会昏昏沉沉睡去。夜间,众人都到另外一个房间歇息去了。将军和三个弟弟亦在天蒙蒙亮时回了西苑,现在未归。要说话,只有现在。
茶阿局并无他意,只是想让一个濒死的父亲放心,但,即便她这般想,一想到儿子正满怀忧郁,充满期盼一步一步朝骏府而来,便心中如割。
“大人……”
每当家康睁开眼,她便想唤起家康,却又不敢伸手。她责备自己,如果忠辉想得不够周全,在自己还什么都未说时,便贸然来到骏府,该如何是好?
巳时,茶阿局端着茶汤唤醒家康:“妾身有事,请大人醒醒。”她摇了摇家康的肩膀。
家康小声嘀咕一句:“定可!定可!”他似仍在梦中。
茶阿局惊讶地执起家康的手,一手扶在家康肩上,问道:“大人说什么?您做梦了?”
“唔……”家康突然睁开眼,不断看周围,似在寻梦中与他说话那人。
“大人……大人做了什么梦?”
“是梦。”家康道,“我方才梦见了真田昌幸和太阁大人。”
“啊……幸村的父亲?”
“是。那家伙……太倔强、”家康长喘了一口气,脸有些扭曲,“他声称,战事必不绝于世。天有利诱,人心唯危,还会……”说到这里,他又轻轻摇头,“都是梦话……跟你说这些无用,让我喝些水。”
“是,您躺着莫动。”
“真甜……我的嗓子干得不行。”
“妾身有事求您。”
“有事?”家康看着茶阿局,“你在流泪?”
“嗯……是。妾身想跟您说……”
“上总介?”
“嗯……是。”
“这事啊,我方才在梦里已与太阁说过了,是我……我害死了秀赖。”
“妾身想请大人再见他一次,只一眼就是。上总介大人听说大人病重,在深符城如坐针毡,未经您的允许,他已来到离此不远处……他说,如果不向父亲道歉,他死不瞑目。”
茶阿局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原本不当这样,她欲一点一点说,小心冀翼,不让人惊怒,以察家康的反应,但这对于一个将心事埋藏许久的母亲,实是太难了。她说完,屏住呼吸,战战兢兢。
“求求大人!这是茶阿此生唯一的请求!如果实在不能相见,即便是隔着屏风也好。只要一句话……大人只要与他说…句话。若非如此,照他的性子,说不定真会把怨恨撒到将军身上。”
家康紧紧盯着茶阿局,那目光并非一个心志恍惚之人所有,但从他那干涸的眼中看来,他似并未能完全明白茶阿局之意。
“大人!妾身非在为儿子说话。他即便有错,但也是大人之子。请答应茶阿,见他一面,与他说一句话……”茶阿局突然闭了嘴。家康那业已干涸的眼里流出泪来。
大人明白了!茶阿局心道,他是孩子的父亲,怎能忘记?但自己却如此絮絮叨叨!她一边自责,一边急急把水递到家康唇边,道:“大人再喝一口。”
“茶阿,我没跟你说过?”
“说过什么?”
“就是那横笛,信长公送给我的名笛野风。”
“啊,大人倒是让妾身从架上取下来过。”
“哦。你再给我拿来。那是一支好笛。”
“这……大人是要吹笛?”茶阿局慌忙站起来,迈着碎步走到架前,取下装在红锦袋中的横笛。
“取出来。”家康说道,“威猛的信长公亦有风雅一面,他常站在吹过原野的风中吹笛。”
“是啊,风雅之心人人都有。”茶阿局取出横笛,递给家康。家康刚要伸出手,又无力垂下,他已无力执起笛子,便柔声道:“茶阿。”
“大人?”
“这笛子于德川家康,乃是救命之物。”
“救命之物?”
“喜欢打仗的信长公也有喜欢笛声的风雅一面。战事难消,风雅不绝。人自可放下屠刀,享受笛趣。人并不愚蠢,并不喜欢杀戮……”
茶阿局不解地点头。她约略明白家康的意思,却不知他为何于此时说起笛子。
“茶阿,我是想说,在我死后,你把这笛子交给上总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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