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第29章


她老是疑虑重重,没准那一天灾祸突然降临。只消想起伤心事,她便立刻哭出声来……这样的妇女已日益稀少,是否为此应该高兴呢?只有上帝知道。
第21节
阿尔卡季起床后打开窗,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瓦西里·伊凡内奇。老人穿件绒布晨衣,腰间束着帕子,正勤快地在园子里耕作。他发觉站在窗内的年轻客人,便手支着铲子招呼道:
“祝您健康!夜晚休息得好吗?”
“好极了,”阿尔卡季回答。
“您瞧,我和新新纳塔斯①一样,在坌地种晚萝卜。现在,上帝作证,已到了非靠自己的双手不能供养自己的时候,看来让·雅克·卢梭②说对了:不应指望他人,应该依靠自己。先生,如在半个钟点以前,您会见我是另一个样儿。一个乡下婆娘跑来找我,说她闹肚子,——那是她们的说法,我们把这叫痢疾,我……怎说才好呢?只得给她注射了鸦片。我还给另一个拔了牙。拔牙前我建议先作麻醉……但她就是不愿意。做这一切全都是gratis③——阿纳马焦尔④。说也不奇怪,因为我自己是个平民,homonovus⑤,并不如我贤妻那样出自名门望族……您不想在早茶之前来这树下呼吸些新鲜空气吗?”阿尔卡季走出屋门,来到他跟前。
①新新纳塔斯(Cincinnatus),公元前五世纪古罗马的一个贵族、将军和独裁者,他曾恭身务农。
②卢梭(Rousseau,一七一二——七八),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
③拉丁语:免费。
④法语音读,意思为“不收费,义诊性质”。
⑤拉丁语:新人。
“我再次表示欢迎!”瓦西里·伊凡内奇按军人方式把手举到油腻腻的小圆帽帽檐上。“我知道您习惯于奢华舒适,但即使是当代的伟人,也并不厌弃在小茅屋檐下住上一阵子。”
“哎哟,我算什么当代伟人!而有我也不习惯于奢侈,”阿尔卡季连忙回答。
“您过歉了,”瓦西里·伊凡内奇故作高雅地说,“虽说我已老朽,但也见过世面,观其言,便知其人。我还算得上是个半瓶醋的心理学家和相面术士,我敢说,如果没有这些本领,早把我这小人物一笔勾销了。我并非当面恭维,我发现您和我儿子的友谊后使我由衷感到高兴。方才我还见他来着。大概您也知道,他通常有一早起身,出去遛达的习惯。请原谅我的好奇:您和我的叶夫根尼早就相识吗?”
“自从去年冬天。”
“哦!请允许再问一句,不过,我们是否坐下说好?请允许我,作为他的父亲,坦率地向您请教,您对我的叶夫根尼有何评价?”
“您儿子是我所遇见的最出色的人物之一,”阿尔卡季欣然答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眼睛倏地睁大,双颊生辉,铁铲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
“那么您认为……”他刚开始说,阿尔卡季便抢在前面:
“我相信您儿子的前程是不可估量的,他将光耀您的门楣,从一相识我就坚信不移。”
“您说什么?……真的吗?”瓦西里·伊凡内奇激动得话不成句,兴奋的微笑拓宽了本就宽阔的嘴巴,而且停留在嘴巴上再也没有消失。
“您想知道我俩怎么认识的吧?”
“是的……以及整个儿……”
于是阿尔卡季开始说起巴扎罗夫,比他跟奥金左娃跳玛祖尔卡舞时说的更热烈、更生动。
瓦西里·伊凡内奇听啊听啊,忽儿擤把鼻涕,咳嗽一声,忽又拉扯手帕子,弄乱头发,终于忍耐不住,俯身吻了阿尔卡季的肩膀。
“您真让我感到高兴,”他说着笑不离脸。“我得说,我……我佩服我儿子,我的老妻那就不用提了,大家都知道:母亲嘛!可我不敢在他面前流露我的感情,因为他不喜欢,他讨厌任何激越之情。为此,很多人责备他的铁石心肠,认为不是自傲就是缺乏感情。但像这样的人是不能以普通尺度来衡量的,您说是不?如若换别人,他非从父母身上搜刮不可,可您信不信?我们这位生来没从父母那里拿过一戈比,上帝作证。”
“他是个无私奉献的人,”阿尔卡季说。
“不错,是个毫无私心的人。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不单推崇他,而且为他而骄傲,我所渴求的是,有朝一日,在他的传记里写上一行字:”他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军医,但早就预见儿子的前程并为此悉心栽培……‘“
老人的声音呜咽了。
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以为如何?”瓦西里·伊凡内奇沉默了会儿问,“他将来传世扬名,如您备加推崇的那样,不是在医学界吧?”
“当然不是在医学界,虽则在这方面将成为第一流的学者。”
“那么在哪方面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
“现在还很难说,但他必定名扬四海无疑。”
“他将名扬四海!”老人跟着重复了一遍,随后陷入了沉思。
这时安菲苏什卡捧着一大盆熟透了的马林果从他们身旁走过,她说道: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吩咐下来,叫我请老爷去用早茶。”
“有拌马林果的冷奶油吗?”
“有的,老爷。”
“瞧,冷奶油拌了的!别客气,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多拿点儿。叶夫根尼他怎还没有回来?”
“我在这儿呢,”从阿尔卡季房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
瓦西里·伊凡内奇忙回头看他。
“哎,你想拜访你的朋友,可你晚啦,amice①,我们在此恳谈了很久,现在去喝茶吧,你母亲已在叫唤了,顺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
“有个农民,他患了伊克托尔②……”
“就是说黄疸病?”
“对了,慢性黄疸,而且久治不愈,我开给了他百金花和金丝桃,还给了他苏打,命他多吃胡萝卜。不过这都是安慰剂,要找个什么有效的药方才能治本。我相信,你虽嘲笑医学,但还是能出个好主意的。我们以后再谈,现在且去喝茶吧。”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露椅上轻巧地站了起来,哼起《罗伯特》③里的一段:法则,法则,我们自订法则,
为了,为了,为了活得舒适!
①意大利语:朋友。
②拉了文icterus(黄疸)的不准确读音。
③原名《罗伯特与恶魔》,是作曲家麦耶伯尔(G。Meyerbeer,一七九——一八六四)创作的一个歌剧。
“好一个乐天派!”巴扎罗夫嘀咕着离开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里只薄薄的一层白云,骄阳似火,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鸡寻衅似的你啼我鸣,还有在树顶的什么地方雏鹰在发着哀乞的声音。这些都使人陡生出寂寞无奈,想打盹儿的奇怪感觉。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借一垛不大的干草避阳,各抱一抱窸窣作响的、青色未褪的芳香干草铺在身下。巴扎罗夫说道:
“那边的一株山杨树不由使我想起了童年,它长在坑洼边际,而坑洼是拆除砖棚时留下的。那时我相信坑洼和那山杨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在它身边我从来不感到寂寞。那时我还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为我人还小。现在我长大成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阿尔卡季问。
“接连两年左右,后来只不过时来时去。我们家过的是流寓生活,辗转各个城市。”
“这宅子是早建的吗?”
“早就建了,是我外祖父盖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么人?”
“谁知道?大概是个准校,在苏沃洛夫部队里服役过,所以嘴上老挂着跨越阿尔卑斯山的事。也许是他吹牛。”
“哦,怪不得客厅里挂着苏沃洛夫的像。我倒挺喜欢你们住的那种小宅子,古老又温暖,有种奇异的气息。”
“那是神灯油和草木樨的味儿,”巴扎罗夫一面说一面打哈欠。“要说这可爱的小宅子里的苍蝇呀……呸!”
“请告诉我,”阿尔卡季静了一会儿,问,“你小的时候,把你管教得很严吗?”
“我父母是怎样的,你不都见了吗?是些善良的人。”
“你爱不爱他们,叶夫根尼?”
“爱,阿尔卡季!”
“他们呀,是那么地爱你!”
巴扎罗夫不作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把手操在脑后,打破沉默说。
“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自在!父亲已六十余岁,一大把年纪了,可还在谈论‘安慰剂’,还在治病,与农民交往中讲究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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