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裂变》第181章


“噢——!散了——!”一片喊声中,青年男女们便三三两两的隐没到树林里去了,场中只剩下老人家长收拾场子,招呼工匠们吃喝。嬴驷一阵轻松,连忙爬下土丘,回到黑九院中倒头便睡。朦胧中只听黑九夫妇的屋中一直在说话,夹杂着隐隐的哭声笑声,直到东方发白。
清晨起来,黑九夫妇已经做好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嬴驷明白,那是专门为儿子饯行的。黑嫂眼睛红红的,却又兴奋的忙进忙出,全然不象悲伤的样子。黑九从房中唤出儿子向先生行礼。嬴驷连忙扶住,向青年深深一躬,“兄台为国赴难,请受秦庶一拜。”
黑嫂笑道:“哟,这是咋个讲究?小先生应唤他侄儿才对呢。”
嬴驷道:“兄台比我年长,自当尊重。请大姐许我,各叫各的吧。”
黑九哈哈大笑,“也好,就各叫各的。你俩也做个朋友,山不转水转呢。”
青年拱手道:“我叫黑茅竹,大字不识一个,高攀先生了呢。”
嬴驷笑道:“兄台从军,不妨去掉那个‘竹’字,就叫黑茅,好听好记。”
黑九夫妇一齐笑道:“好好好,就叫黑茅!读书士子,就是不一样呢。”
“谢过先生。”英武憨厚的黑茅乐得嘿嘿直笑。
“好了好了,咥饭!”黑嫂指着院中长大的青石板桌,“小先生,上座。”
嬴驷坚决推辞,将黑茅推到了上座。桌上摆了满满六个大陶盆,一盆炖山猪肉,一盆方方正正的酱猪肉,一盆青葵,一盆山菜,一盆萝卜炖羊腿,一盆清煮整鸡。黑嫂又提来一坛米酒,给各人斟满陶碗,自己才坐在黑九身边。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来,为这小子立功挣爵儿,干了!”
四人大碗相碰,一气干下。黑嫂放下陶碗,却眼睛红红的背过身去。
黑九大笑,“哭个鸟!黑茅立了军功,就是黑家的香火旺。还怕没人葬埋咱这把老骨头?真是妇人见识。”
嬴驷心中一动,“敢问村正,黑茅可是独子?”
黑九高声大气道:“本来不是。夏忙时老二给官府纳粮,黑天山路,滚沟了。”
“村正,不是说新法征兵,不取独子么?”嬴驷惊讶了。
“那是。”黑九慷慨高声,“国府体恤庶民,咱庶民也得体恤国府,是不?没变法那些年,黑林沟一窝子隶农贱民,整天饿得娘的前心贴后背,一大半都逃到楚国去了。就有十个八个儿子,又能咋个样?还不是饿死冻死挣死?变法了,日子好了,逃到楚国的人都回来了,谁不说黑林沟翻了个儿?”黑九长长一叹,“人,得有良心哪。没人当兵,这土地,这庄园,这好日子,能守得住么?满村的老头子都要当兵,咱个独子,就舍不得么?”
“可是,县府能让他去么?”嬴驷不安的问。
“老二的事,谁都不知道。我对村里说,老二是出山帮亲戚去了。哎,先生,你可不能露底呵。”黑九神秘的笑着叮嘱。
嬴驷默默点头,心里竟是一阵莫名的悸动。
黑嫂却抹抹眼泪笑道:“别说了,黑茅去,我也没拦挡嘛。黑茅,儿虽是独子,阵前可不兴贪生怕死……”一句话没说完,黑嫂已经泣不成声。
黑茅霍然站起,爬到地上咚咚咚给父母叩了几个响头,粗声大嗓道:“爹,娘,你等放心!儿不立功,誓不还家!”
黑九大笑,“好儿子!有志气!走,该送你们上路了。”
嬴驷陪着黑嫂一起来到山口小道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半山。只听一阵辚辚车声,三辆兵车从山外驶来。黑嫂笑道:“那是县府派来接兵的。你看,他们出村了。”只听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大群村民簇拥着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当先一幅红布,大书“黑林沟义勇新兵”。青年们后面,是村中小青年们抬着的十二张木案,每张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长剑。来到山口,黑九向兵车前的县吏拱手高声道:“黑林沟十二名义勇新兵,送到。”
县吏拿出一卷竹简高声点名,查对无误,一挥手,“新兵换甲——!”
新兵一个个鱼贯走到兵车前,从县吏手中接过一套铁衣,又回到木案前将原先布衣脱去,换上黑色甲胄,顿见人人精神倍增英气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头们,献酒壮行——!”
十二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那黑色的小陶罐,齐声喝道:“黑林沟,英雄酒!后生上阵莫回头!”十二名铁甲新兵锵锵然列队,单腿跪地,双手接过陶罐咕咚咚一饮而尽,霍然站起,齐声高喊:“饮得英雄酒,上阵不回头!”
黑九又大喊一声:“姑娘们,赠剑——!”
十二名红衣少女噙着泪花,各自走到恋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长剑,双腿跪地,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新兵们双手接过长剑,向恋人深深一躬。
少女们站了起来,齐声唱起了悠长的山歌:
君有长剑兮 守我家园
我有痴心兮 待君回还
两心无悔兮 悠悠青山
征人远去兮 流水潺潺
猛士归来兮 布衣高冠
日月无改兮 桑麻红颜
深情的歌声中,新兵们拱手辞乡,跳上兵车,辚辚远去了。
嬴驷眼见黑嫂摇摇欲倒,连忙扶住。望着远去的兵车,黑林沟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驷也早已经是双眼朦胧,心中禁不住的颤抖着。
那一夜,嬴驷彻夜未眠,听着屋中黑九夫妇的喁喁低语,看着夜空的满天星斗,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么,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光阴如梭,倏忽之间嬴驷在黑林沟一住就是三年。本来,他是可以早早离去的,可是总觉得不能离开。他到秦楚边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县去了,但都是一两个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沟。嬴驷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茅回来,想亲自看到黑九夫妇和他们唯一的儿子的相聚。三年中,他和黑林沟父老已经有了深厚的情谊,黑九夫妇待他又象兄嫂又象父母,使他时常感慨不已。反复思忖,嬴驷觉得不能再等了,他毕竟不能老死在这里啊。他还要顺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这年春天,嬴驷终于决定要离开黑林沟了。
消息传出,村民们竟扶老携幼的将嬴驷送到山口。这个送块干肉,那个送张兽皮,交口夸赞秦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先生,日后一定能做大官儿。嬴驷坚决推辞了父老们的礼物,答应日后一定再来拜望黑林沟父老。
黑九夫妇感慨唏嘘着又将他送到山口。黑嫂抹着眼泪塞给嬴驷一袋铁钱,“兄弟呀,你两手空空的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带上这点儿钱,路上方便些个……”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说秦庶老弟,何必四处游学奔走?反正黑茅也不在,我们就一家人过了。将那个女子娶了来,分一方田,挣个爵儿,再生几个兵娃子,多好!”
嬴驷双眼含泪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当待黑茅兄回来再走,奈何还要完成修业。黑茅兄荣归之日,我一定回来。秦庶告辞了。”
“哎哎哎,别急。”黑嫂赶上来悄声问,“她,咋个没来送你?”
“谁呀?”嬴驷笑道。
“还有谁呀?黑枣!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与你相好了?老实说。”
嬴驷大笑,“哎呀大嫂,黑枣是个好姑娘,可我,和她没有事儿。”
“你?没有和她进过林子?”黑嫂一脸惊愕。
嬴驷认真摇头,叹息道:“黑嫂,我岂敢做那样的事,绝然不会的。”
黑嫂轻轻叹息,“黑枣生得美,方圆百十里难挑。可性子烈着呢,谁都知道,她只对你唱歌儿,不理别个后生。山里女娃儿,那就是将心给你了呢。”
嬴驷默然,又向黑九夫妇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个红裙少女当道而立。
正在偊偊独行的嬴驷不禁怔怔的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黑枣,秦庶走了。”便要从少女身旁绕过。
“慢着。”少女叹息一声,“秦庶,你真的不带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无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闪动着眼波,“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咋个不敢带我走?”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嬴驷冷冰冰的。
少女却顽皮的笑了,“秦庶,咋个要骗自己?你,为难么?”
嬴驷低头沉默,不敢抬头看那对热烈真诚的眼睛。少女也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良久,嬴驷终于开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没有资格去爱。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隐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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