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裂变》第195章


人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过度者,皆可使之为病。《素问》云,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肾,好怒吼者病肝。秦公虽非嬉笑怒骂而伤身,然则心力专注一端,经年思虑过甚,则如出一辙也。人体精能有数,若经年累月殚精竭虑,犹如炉中之火熊熊不息。业绩未竞,则心力十足,神气健旺。若一日事成,则心力骤弛,体能骤失,犹如炉中木炭燃尽而火势难继也。”
顿得一顿,见寝室肃然,扁鹊便又缓缓道:“心者,藏神之府,乃人身之君。心生元气,心神旺,则统驭有力。心神衰,则五脏六腑俱衰。胃为谷仓,因心衰而不受食。肝为将军,因心衰而无以鼓勇。脾为意象,因心衰而失意,不能聚思而断。肺为魂魄之府,因心衰而失魂落魄,神情萧疏。肾为志所,心衰则心志大减。胆为勇略之所,心衰则果敢不持,优柔顿生。此乃心力衰竭,而五脏六腑皆病也。”
突然,圈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敢问先生,渠梁何事,一致于此?”
“娘!”莹玉低声惊呼,将太后搀扶了进来。
老太后一头霜雪,拄着一支红木大杖,眼角有显然的泪痕。秦孝公笑道:“母后,你如何也来了?渠梁不能大礼了。”老太后落座,向儿子摇摇手,却对扁鹊道:“先生,请吧。”
扁鹊道:“秦公英明神武,惜乎用心太专。一则为国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二则,恕老夫直言,秦公心中有痴情纠缠,郁郁之心相煎,求之难得,舍之不能,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舍国就情,公当不为。舍情就国,公心不忍。长此煎熬,虽铁石犹碎也,况于人乎?”
两行清泪流下秦孝公脸颊,但他却微笑着,“前辈不愧旷古神医。知我心者,前辈也。嬴渠梁今得指点,死而无憾了。”
寝室中人人眼睛潮湿,都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莹玉紧紧扶着老太后,她显然感到了娘的颤抖。老太后却颤巍巍站了起来,向扁鹊深深一躬,“敢问先生,可有维持……”话还没有说完,就猛然捂住自己眼睛,跌靠在莹玉怀中!
商鞅忙向黑伯招招手,黑伯快步走进,和莹玉将老太后扶了出去。
秦孝公长吁一声,“商君啊,不要让太后再来了。”
商鞅点头,“君上,听听先生的良方吧。”
扁鹊肃然道:“老夫将竭尽所能,维持秦公无事。秦公歇息吧,老夫告辞。”
出了寝宫,扁鹊登车时对着商鞅耳边低声道:“半年时光。”
商鞅的心猛然一沉,心中涌上一阵痛楚,强自按捺,“多劳先生了。”
扁鹊道:“三日后,老夫再来。”便登车走了。
看看天色将晚,商鞅耳边不断响起扁鹊的声音,“半年时光”!时间太紧了,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心中理了一下头绪,便立即与景监车英简短商议了正式册封太子的准备事宜,让景监立即开始筹备,一个月内完成这件大事。三人又议定,由车英秘密调集一万铁骑驻扎在咸阳北阪的山谷里,以防万一。
商议完毕,已经是初更时分,商鞅知道莹玉肯定在后宫陪着老太后,便匆匆来到后宫。进得宫中,只见帐幔低垂,悄无人声,只有莹玉守在榻前。
“太后如何?”商鞅低声问。
“服了汤药,刚刚入睡。娘,受不了……”莹玉低声抽泣。
“莹玉,要挺住。现下无论如何,不是哭的时候。”商鞅抚着莹玉的肩膀低声道:“老先生说,君上只有半年时光……你想想,君上未了的心事还有没有?国事有我,你不用想。”莹玉一听,泪水骤然涌出,猛然伏在商鞅胸前浑身颤抖。商鞅紧紧抱着她,“莹玉,你是明白人,不能这样,要挺住。”莹玉抬起头,抹着眼泪唏嘘道:“大哥的未了心事,我知道,百里老人的孙女,玄奇。我去找她……”
“百里老人的孙女?是否在墨家总院?”
“对。大哥好几次悄悄去陈仓河谷找她,都不在,肯定在总院。”
“那我让荆南去好了,你写一信。”
“可是,荆南不是要保护扁鹊前辈么?”
“太后这里要紧,你离不开。别人不熟悉墨家,再换人保护扁鹊前辈便是了。”
猛然,帐后一阵咳嗽,太后喘息道:“莹玉,这事儿该当你去。你,说得清白。娘,不打紧。渠梁太苦了,一定让他含笑,九泉哪……”
“娘——!”莹玉哭叫一声,扑到榻前。
“去吧,娘没事……鞅,让莹玉去吧。”
商鞅沉默有顷,俯身榻前,“母后,那就让莹玉去吧。”
莹玉不再说什么,安排好后宫侍女,便去匆匆准备了。
商鞅回到寝宫政事堂,已是三更,在案头刻板上记下了要办的大事,便翻开嬴驷的发霉竹简看了起来。刚刚看得几卷,便听到庭院中沉重急骤的脚步声。商鞅霍然起身,只见咸阳令王轼匆匆而来,“禀报商君,抓获刺客两名。”
“刺客?是行刺扁鹊先生么?”
“正是。刺客剑术甚高,要不是荆南,我的军士根本不是对手。”
商鞅放下竹简,“将刺客押到前厅偏殿等候,我立即前来讯问。”
经过审讯,刺客果然是太医令李醯的门客。这俩人本是楚国铸剑名家风胡子的门徒,感念李醯当年游医楚国时救过他们一家人性命,无以为报,便做了李醯的门下武士。俩人说完,便突然猛舔衣领!荆南冲到面前时,俩人已经脸色青黑,倒地死了。
商鞅冷笑道:“不愧是太医令啊,毒药倒是天下第一。咸阳令,立即捕拿太医令李醯!荆南,昼夜守侯扁鹊医馆,不得有误!”
一个时辰后,李醯被捕拿归案,押赴云阳国狱。
商鞅吩咐长史立即起草对李醯的罪行公文,快马送到廷尉府论罪定刑 。处置完毕,咸阳城头的刁斗已经敲响了五更,商鞅却是心潮起伏,无法入睡。思忖良久,提笔写了一信,派人快马送往崤山静远山庄。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一、秦孝公的大婚盛典
秋色萧疏,两骑骏马飞进函谷关,急如星火般向西而来。
莹玉带来的消息对玄奇宛如晴空霹雳,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一片空白。等她醒来时,已经是山月当空了。不顾莹玉劝告,玄奇霍然起身,便向老师的竹楼冲去。
老墨子已经进入高年养生的“休眠”期,虽没有大病,却也是行动不便。虽则如此,这位哲人倒也是气静神闲,丝毫不为老态所困,整日除了一个时辰看山,就是卧榻大睡,仿佛在耐心等待上天召唤他的日子。玄奇冲到竹楼前时,那个顽皮机灵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样吓坏了,正自惊愕间,玄奇已经冲上了小楼,风一般进了老墨子的天眠室,噗嗵跪在榻前!竹楼竹榻纵然构造紧凑,也被玄奇的快疾脚步和强烈动作弄得嘎吱吱一阵响动。老墨子漫步归来后刚刚入眠,朦胧中听得响动异常,长期锤炼的行动警觉立即使他要翻身起来,但心念一闪间,身子却没有应念而起——终究是老了!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叹,翻过身来睁开眼睛,却见一个长发散乱面色苍白的女子跪在榻前。
“噢,玄奇?”老墨子苍老的声音充满了困惑惊讶。还没有问第二句,玄奇已经举起展开了一方白布,上面赫然四个大大的血字“秦公垂危”!老墨子一惊,盯着玄奇端详有顷,已经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此时随侍弟子已经进来扶老墨子坐了起来。老墨子摇摇头,深邃朦胧的眼神亮了起来。他轻轻的摁了一下竹榻靠枕,枕中滑出一个铜屉。他伸手从铜屉中拿出一个黑色玉牌,又拿出一个小布包,粗重的叹息了一声,“玄奇,这玉牌是墨家最高号令,没有人阻拦你。这布包是为师给秦公的一点儿念物。去吧,好自为之了。”说罢又是一叹,神色大是萧瑟落寞。
玄奇不禁心中大恸,流泪叩头,“老师,玄奇愧为墨家弟子,书未编完,就……”
老墨子却摇摇头淡淡一笑,“身后之名,无足道也。真情天道,本色不夺。去吧……”说完向外挥挥手,便转过身睡去了。玄奇见老师枯瘦伟岸的身躯佝偻成一团,巨大的秃头在风灯下红光熠熠……凝望片刻,玄奇默默的向老师三叩,起身走了。
墨家的神农大山日暮封关,从来不许夜间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便和莹玉连夜出山,竟是破了神农大山不夜行的老规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汉水河谷的墨家客栈,二人骑上了存放在这里的良马,兼程向函谷关飞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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