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裂变》第209章


出丧的那天,国人民众无不身穿麻衣头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两边夹道祭奠。痛哭之声,响彻山野。秦人对这位给了他们富庶荣耀尊严强盛的国君,有着神圣的崇敬。无论妇孺老小,几乎人人都能讲出国君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几个故事,对国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悲痛。没有人发动,没有人号令,秦人也素来不太懂得繁冗的礼仪,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质朴敦厚送行着他们的国君。大道两旁,排列着各县民众自发抬来的各种祭品,牛头羊头猪头,都用红布扎束着整齐的摆在道边石板上。面人、面兽、面饼、干果、干肉,连绵不断。咸阳北门到陵园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摆成了一道长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们圈坐草席,手持陶埙、竹篪、木梆、瓦片,吹奏着悲情激越的《秦风》殇乐,令人不忍卒听。
这一切,倒是应了孔子对葬礼的一句感慨,“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
日上山巅,简朴隆重的送葬行列出了咸阳北门。最前方阵是一个白衣白甲高举白幡的步兵千人队。之后是六列并行的公室子弟的哭丧孝子。秦孝公的灵车覆盖着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战马拉着缓缓行进。太子嬴驷披麻戴孝,手扶棺椁前进。玄奇和莹玉在灵车后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红衣巫师散发持剑,低沉悠扬的反复长呼:“公归来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师后面是四辆满载陶俑的兵车(人殉废除后,陶俑便成为跟随王公贵族到幽冥地府的仆人内侍)。俑车之后,便是白衣白马的商鞅,之后是各国使节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队伍。最后的白色方阵,是车英率领的三千铁骑。他们高举着白杆长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枪林。
送葬长龙堪堪行进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间,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雷声隆隆,沙沙雨幕顷刻间便笼罩了咸阳原野!北阪官道又长又陡,瓷实的夯土路面顿时油滑明亮。探道骑士的马蹄一滑数尺,竟连续跌倒了五六匹战马。雨大路滑,灵车如何上得这六里长坡?太子嬴驷与送葬大臣们束手无策,在雨中跪倒成一片,乞求上苍开颜。列国使臣则无动于衷的站在道边作壁上观。
按照古老的习俗,出丧大雨,乃上苍落泪,本身倒不是“破丧”。然则,若因此阻挡了或扰乱了葬礼照常进行,则是大大的“破丧”,便往往会招来无休无至的非议。列国使臣们期盼的正是这一点,他们希望天下因此而将秦孝公看成一个“遭受天谴”的暴君。
这种情形商鞅岂能不知?他策马上前,亲自来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个办法来。
正在此时,雨幕中冲来数百名百发苍苍的老人,身后是一大片整肃排列的赤膊壮汉!他们当道跪成一片,为首一个老人嘶声高呼:“天降大雨,上苍哀伤!我等子民,请抬秦公灵车上山——!”
商鞅大为惊讶,下马一看,却是郿县白氏老族长!他顾不上多说,含泪问道:“敢问老人家,灵车庞大,天雨路滑,这却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转身高喊:“父老们,闪开——!”
老人们哗然闪开,道中赫然显出一个粗大圆木纵横交结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挥手,十多名赤膊壮汉哗啦啦一阵响动,又给木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请国君灵车!”
商鞅泪眼朦胧,嘶声下令,“灵车上架——!”
黑色灵车隆隆驶上了木架。御手利落的卸去了马匹。
老人从怀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声,“郿县后生听了!前行三十人,挖脚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听赤膊方阵中“嗨!”的一声,四排手持大杠粗绳的壮汉肃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咵——!咵——!咵——!”三声大响,整齐划一的摔下了大绳——结紧了木架——大杠插进了绳套。连环动作,整齐利落,不愧是久有军旅传统的老秦人!
雨幕无边,天地肃穆。白氏老族长向灵车深深一躬,举起令旗,猛然一脚跺下,嘶声哭喊,“老秦人哟——!”
“送国君哟——!”壮汉们一声哭吼,木架灵车稳稳的升起。
“好国君哟——!”一声号子,老泪纵横。
“去得早哟——!”齐声呼应,万众痛哭。
“日子好哟——!”雨雾萧萧,天地变色。
“公何在哟——!”妇孺挽手,童子噤声。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涌动着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应着激昂痛楚的号子。
六里长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号子声和遍野痛哭中,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灵车被万千民众簇拥着抬上莽莽苍苍的北阪时,风吹云散,红日高照。
山东列国的使臣们简直惊呆了。谁见过如此葬礼?谁见过如此民心?在他们的记忆中,战国以来,赵肃侯的葬礼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战国各派出了一万铁骑组成护葬大方阵,邯郸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壮极了。但事后想来,那都是“礼有余而哀不足”的排场而已,如何比得这乡野匹夫为国君义勇抬灵,竟在大雨中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这举国震颤的哀痛?如何比得这无边无际的汹涌哭声?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第十五章 万古国殇
一、沉沉夜幕重重宫闱
商鞅终于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从墓地回来,商鞅心里空荡荡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与沮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默流泪。孝公的盛年病逝,对他的心灵是重重一击!除了那天下难觅的君臣情谊,除了那同心同德的默契,最令人痛心的,便是他们携手相扶的大业半途而废。秦孝公在函谷关远望的愤激与遗恨,正是商鞅最为痛心的伤口。设若再有二十年,他们的功业将何其辉煌?只有那时,才可以说,商鞅的法家学说获得了彻底的胜利……如今秦公去了,商鞅才骤然感到了自己独木难支,才感到了秦孝公作为他背后的支柱是多么重要。以他冷峻凌厉的性格,无与伦比的才华,只有秦孝公这样的国君才能让他放手施展。坚实厚重的秦孝公,从来不怕商鞅的光芒淹没了自己,从来都是义无返顾苦心周旋,为他扫清所有障碍。即或是有人风言,“秦国民众唯知商君之‘令’,而不知国君之‘书’。”秦孝公也是微微一笑,不于理睬。而今秦孝公去了,自己还能遇到如此罕见的国君么?不能了,永远不能了。自古以来,明君强臣之间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更深人静,商鞅平静了下来。他写好了辞官书,准备新君明日即位后便郑重呈送。即位大典的事,他已经交给了景监车英,不用亲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尽快善后,整理准备交接的官文,集中属于自己的典籍书卷,以备辞官后治学。也就是说,他所有的事都集中在书房,书房之外的善后完全用不着他操心。莹玉却觉得他未免太急,侄子刚刚即位,他这位姑父商君就要辞官,总有点儿不妥。商鞅只是笑笑,也不多说,只顾在书房里忙。
商鞅不好对莹玉明说的,是自己的那种异常感觉。
从嬴驷回到咸阳,商鞅就感到了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离与陌生,尽管太子非常的尊重自己,见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过了寻常官员。但正是这种“敬”,使商鞅感到了内心的“远”。商鞅虽不善从小处处人,但却善于从大处处人。譬如对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无从弥合他和少年嬴驷之间的伤口。按照常理,小嬴驷犯法理亏,商鞅只要多接触多开导,稍稍给“放逐”中的嬴驷一些照料抚慰,依嬴驷的悟性自悔,这种伤口当不难弥合。但商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去做。他的严厉、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尽公无私、都不允许他这样做。在商鞅看来,一个做错了事的人若再去计较处罚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志存高远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头抚慰依法处置的罪人,同样是不可思议的!即使这个“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后,当商鞅敏锐觉察到这种“敬而远之”时,这种伤口已经成了难以填补的鸿沟。
对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是无与伦比的,这种沟壑他看得很清楚。商鞅的过人处,正在于他不会在大局上迷失自己。留在国中,与新君貌合神离,上下不同心,岂能再创大业?况且,新君嬴驷已经完全成熟,自己这个“镇主”权臣留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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