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裂变》第224章


杜挚高叫,“商鞅罪行,发九州四海之水,无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当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说没有出典,难道禹帝之时也有你么?啊哈哈哈哈!”
车英怒喝:“杜挚!难道禹帝时有你么?再胆敢蔑视大臣,本国尉杀了你!”
杜挚吓得顿时禁声……甘龙却又醒转,嘶声喘息道:“处商鞅,极刑,以戒后世欺圣灭祖之,元凶巨恶……我等,纵然命丧商鞅,余党,亦在所不惜……”
“车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们一片呼喊。
……
次日嬴驷回宫后,案头已经赫然摆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龙领衔的朝会报文——《请车裂商鞅书》,六国各有一卷请极刑杀商鞅的国书。嬴驷浏览一遍,见六国国书颇多威慑之辞,微微冷笑,吩咐长史将这六卷国书妥为密藏,以备日后大用。然后拿起朝会报文,一路看下去,竟是脊骨发凉。车裂商鞅?简直匪夷所思!所列举的商鞅罪行与用辞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将这卷报文亲自收藏在了密室,时当午后,嬴驷命令准备密帘篷车出行。
片刻之后,他登上篷车,在一队铁骑锐士护卫下出了咸阳北门,翻越北阪,直上云阳官道。傍晚时分,篷车马队抵达云溪河谷的城堡国狱。当年,嬴驷只在“放逐流浪”中远远了望过这座城堡,从来没有走近过它。那时侯,他多少有些憎恨这座差点儿将自己关进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点儿憎恨新法与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时代的情感体味都变成了淡淡飘忽的思绪。这次以国君之身亲临,真正走近了这座黑沉沉的城堡,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它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这坚固险峻的城堡牢狱,没有能征惯战的军队,国君将变得苍白无力,权力将变得索然无味。有了牢狱,有了军队,权力便可以翻云覆雨,便可以颠倒黑白,便可以将功臣说成罪人,便可以将所有威胁自己的敌人连根铲除,便可以将自己的功业欲望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一个人做了国君很苦恼很孤独很辛苦很压抑,上天对他的补偿,就是给了他权力的神兵魔杖,让他尽情的复仇报恩,让他尽情的建功立业。身为国君者,那怕是最为龌龊的内心欲望,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满足……
想到这里,嬴驷猛然觉得有些脸红,心中响起另一个声音,“不,嬴驷不是满足私欲。嬴驷是扫除建功立业的阻力。未来的功业,定然可以弥补这种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贵灵魂……”
打开牢狱铁门,嬴驷不禁被扑鼻而来的霉腐气味儿呛得咳嗽了几声。
走进长长的甬道,这种气息愈加浓厚,几只硕大的老鼠竟公然对着他吱吱尖叫!嬴驷原本以为,既然是关押世族官员的国狱,想来也不会很差,况且自己又两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应该是窗明几净的房间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骤然止步,沉声问国狱令,“这是国狱最好的牢房么?”国狱令恭敬答道:“禀报大人,这是最好的牢房。”嬴驷再没有说话,向随身两名卫士目光示意,卫士便铿锵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国狱令一人带嬴驷进去了。
一灯如豆,商鞅正在灯下安然静坐,凝神端详着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图,时而用木炭条在图上画出各种记号。自上次莹玉、景监、车英、令狐来过后,他心情大为好转。莹玉有了妥善安置,《商君书》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遗憾。至于白雪,他倒并不担心。白雪是个奇女子,她的天赋智慧与对他深彻的了解,都不会使她象莹玉那样身心崩溃。无论她如何安排儿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的相信,那肯定是当时最有利的选择。他只要让她知道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安排与选择就用不着忧虑担心。这是无数大事小事都证实了的。景监他们走后,商鞅剃掉了杂乱的胡须,又将宽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狱吏要了笔墨和几张皮纸,日每饮两碗赵酒,写几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象惯常那样利索讲究起来。依稀之间,他常常觉得这里就是少年时修习的山洞——噢,那个山洞还没有如此宽敞呢。
从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便一直在画这幅地图,一直在对着地图深思。
猛然,商鞅听见一阵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蓦然抬头,却见一个戴着黑色面纱的黑衣人站在铁栏外,仿佛一柱黑色岩石!狱令打开铁栏就走了。黑色岩石却站在牢房门口,默默打量着肃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将军?别来无恙?”
黑色岩石缓慢的跨进了牢房,“商君,嬴驷来了。”说着便扯下面纱,轻轻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驷是来请罪的。”
商鞅的惊讶一闪而逝,扶住了嬴驷,“国公何出此言?世间事多有始料不及,谈何罪责过失?国公若以个人生死计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驷沉重的叹息一声,“商君胸襟似海,令嬴驷汗颜不已。事已至此,势成骑虎。若嬴驷问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对国公没有信心,何须自请囹圄?国公对鞅没有信心,何须涉险激乱?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挂齿?”
“嬴驷一问,商君之后,世族将借重何方力量作乱?”
“国公虑及世族作乱,鞅大为快慰。历来世族复古,内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国大势稳定,世族已无国人根基,惟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别处,就在此地。”将面前皮纸一推,“国公请看,这是甘龙与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纸题头大书四字——义渠冲要!嬴驷一惊,“义渠?何地何族?”
“但将此图交于嬴虔、车英可也。国公只须提醒他们,除恶务尽。”
嬴驷收起地图,“嬴驷二问,商君之后,将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虑此事。嬴虔、景监、车英他们,已经是昨日英华了。平定世族之乱后,彼等精华亦当耗尽,不堪东出大任了。臣曾留心查勘,国公有两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樗里疾外圆内方,才气过人。司马错乃兵家大师司马穰苴后裔,有将略之才。丞相人选,鞅尚无成才可荐,国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东名士入秦,亦望国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驷三问,商君之后,当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却为嬴驷的周密深远感到惊讶,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节明而胸襟窄,以毋伤情义为要。实际论之,当使其身居高位,常参决策,而毋得执掌实权。另则,可轻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无事。”
嬴驷深深一躬,“商君教诲,嬴驷铭记心怀。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驷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生前身后,了无一事,快哉快哉。”
嬴驷默然良久,沉吟道:“若处商君极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处鞅以极刑,实则大彰世族与六国之恶,国公日后便可借机发难。鞅死尚能与国有益,何罪于国公?”商鞅竟是发自内心的豁达明朗。
嬴驷轻轻一叹,亲自斟满两碗赵酒,双手捧给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诚如斯言,嬴驷感佩之至。商君,嬴驷为你送行了……”扬起头来,咕咚咚一气饮尽。
商鞅平静安详的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嬴驷深深一躬,出门去了。
国狱院中,嬴驷对国狱令正色吩咐,“立即将商君迁到你的山顶官署,取掉脚镣,餐餐酒肉,要让他看得见清山绿水。若有延误,严惩无赦!”
“谨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办理。”国狱令答应得特别痛快。
朦胧月色下,嬴驷的篷车马队辚辚南下了。
深秋时节,山风寒凉,眼看就要进入了老秦人的窝冬期,嬴驷觉得不能再等待了。
七、冬雷暴雪
立冬那天,咸阳城传出一个惊人消息——渭水草滩正在修大刑场,要对商君处刑!
消息不胫而走,传遍秦国山野,老百姓们被深深震撼了。
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又是新君嬴驷的元年。按照当时流行的历法,这一年是甲申年。阴阳家说,甲申年物性躁动,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国人以为应在了秦孝公病逝这件事上。不想新君即位后,商君下狱,世族复出,朝野流言纷纷,说要恢复祖制废除新法,当真是人心惶惶躁动不安。然则只要商君在,人们还是相信不会变天。如今竟然要杀商君,国人庶民一下子便惊慌起来!几个月来,各县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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