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女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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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把蚕匾端了过去,想把它放在架子上,够了一下,没够着,老丁夺了过来,叫女人在地上放了根凳子,自己踩了上去,老丁看见那些黄头都昂着头看着自己,手抖了一下,却碰着了架子,架子晃了一晃,老丁用手去抚它,脚下的凳子却摇了起来,老丁站不住了,他的身子在凳子上大幅度地摆动,摆了几下之后,就哗地倒下了。老丁被女人扶上床的时候,一条腿才裂开似地疼起来,老丁无遮无掩大声地哼哼着,女人满脸通红,两只手在老丁的腿上乱揉,“下面,下面,上面,上面,对,是这儿,啊,那边又疼了,那边那边,对,再上一点,再下一点。”老丁嘴角挂着一张桑叶,把女人指使得手忙脚乱。
等小丁回家的时候,老丁已打上了绷带,一条腿高高地翘在床沿上,抽着烟。厨房里飘来一缕一缕的药香,女人跪在地上,拿一把破扇子不停地给煤球炉扇风。小丁屋里屋后看了一遍,盯着老丁的腿,哼了一声。
晚饭就由女人端到了床上,女人勺口汤,用嘴吹了吹,放在老丁的嘴边,问老丁,烫不烫?“烫。”老丁说。女人又吹了吹,放在老丁的嘴边,问还烫不烫?“烫。”老丁听见堂屋里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儿子拿着一块木档,走了出去。
老丁觉得这几天在家过的是田园般的生活,院子里的葡萄藤已蔓上了围墙,花草边蚕匾里响彻着春雨般的咀嚼声,自己躺在竹躺椅上,身边摆着“丁”字形的君子兰。女人在后边替老丁打着扇,一边和那些佯装来探望病情的街坊说着扬州的风情。老丁眯着眼睛,把半导体里《说岳传》频道换到《西厢记》,在王文娟甜甜的唱腔之中,儿子低着头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了,女人们惊叫起来:“小丁会买菜了。”“是啊,老子受伤,儿子就会乖起来,谁不知道老丁平时是最疼儿子的。”小丁白了那些女人们一眼,扔下菜篮子就蹲在蚕匾旁边看蚕。女人们问老丁,方阿姨还不知道吧?老丁说:“已叫人带信过去了,过几天就回来。”女人们叹息一阵子,说,幸亏那个她在,不然不知该怎么办。老丁说:“是啊,要不是她在家还有丈夫。我想就嫁给小丁算了,给我们的小丁管家,我看比这儿的小娘儿肯定强多了。”女人红着脸,在老丁的后背轻轻打了一下。
老丁在轻松愉快中吃完饭,女人拿着药罐转身进了厨房,小丁放下筷子,走到老丁的座位旁边,蹲了下来,老丁慢慢剔完牙,伸出两只手,搭在小丁肩上,小丁腾地站起来,把老丁的屁股提了提,问他,去遛达遛达?老丁说,好,遛达遛达。儿子背着老丁,走到院子门口,小丁问,往北还是往南。老丁的手胡乱地一指,小丁就蹬蹬蹬地跑起来了,在弄堂的拐角处,小丁一脚把许先生家养的老花猫踢开,老花猫被小丁踢得晕头转向,在地上滚了几滚,就窜上屋顶发出了撕心裂肺叫声。小丁父子俩在街里狂奔,小丁一边跑一边问父亲,再快一点怎么样?父亲说,好,再快一点。小丁窜上快车道,和一辆拖拉机并排跑在一起,拖拉机的喷出浓烟打在老丁的脸上,呛得老丁睁不开眼,老丁说,好了,慢点,慢一点。儿子停下来,对老丁说,咱们去青龙山怎么样?从上面那个凉亭看下来,景色很美。老丁说,不去了,你背着我,爬不上的。爬得上,爬得上。儿子媚笑着。老丁在山脚下,又说,儿子,别去了,我还要喝药呢。小丁说,没事,就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就让你平平安安地回来。老丁说,儿子,这儿太黑了,我怕你不小心摔着,那太麻烦了。儿子说,你看我长得像牛一样,什么时候摔过交,我妈说,我从一岁起,就没有摔过,这些你不知道?老丁不响了,他抚着儿子的后背,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老丁说,儿子啊,咱们爷儿俩是该好好谈谈。儿子没有声响,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阶,山上的寒气阴阴地逼过来,树丛中蝉鸣鸟啼,老丁听着儿子粗重的喘息声在山道上回响,禁不住落下了眼泪,老丁说,儿子啊,回去吧,再好风景我也不要看了。真不要看了?真不要看了。儿子停住了,他说,这太可惜了,你可要想好,不要看了就再也不能看了。老丁说,儿子啊,我跟你争什么呢,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我们争什么呢,我不看了,永远不看了。
儿子把老丁背回家,女人站在院子门口,问小丁:“你们去哪儿了?药都凉了。”
小丁说,我们爷儿俩在外面兜兜风。女人把老丁扶到老丁的床上,把老丁腿上的绷带慢慢解开,手指头轻轻刮去沾在腿上的伤药,然后坐在床沿上,拿热毛巾给老丁擦脸、擦身子。女人说,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让儿子背着你兜风,你看,腿又肿了。
女人柔软的手在老丁的身上轻轻游动,他半闭着眼,依稀地看见女人的乳房在衣服里面晃动,老丁的耳边响彻着春雨般秋蚕的咀嚼声,他自言自语地说,走吧,走吧,你再不走,我走。女人问,你说什么呢?老丁没有说话,女人低头想了想,摇摇头,拿着毛巾走出来,在院子里,她看见小丁正拿一根草茎拨弄着蚕儿,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灰朦朦一片。女人问小丁:“你们刚才去哪儿了?”小丁说:“没去哪儿,就在外边走走。”
女人说:“你父亲今天好像……”“他就是有点不正常。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小丁说。
第二天老丁一直躺在床上睡懒觉,女人拿着药罐在他的床边呆了一会儿,看他的脸色不好看,没敢声响就出去了,晚上女人又端来汤药,老丁脸朝着墙,头顶上几根稀疏的头发杂乱地粘在一起,女人伸出手,用手指头轻轻梳理他的头发。儿子走进来,他碰了一下女人的衣角,说,你出来一下。女人看了眼小丁,迟疑了一下,跟了出去。女人出去以后,儿子又走了进来,儿子说,爸,昨晚还开心吧?今晚咱们再跑远一点,半升洞怎么样?那儿离这里有十多里吧,清静,又有海景。我不累,你养了我这么多年,背我走了多少路,我背你走这么一两回,应该。爸,怎么样,去不去?这回,我要跑得像野牛一样快,拖拉机算什么,火车也让它赶不上。
老丁用被子蒙上了头,儿子接着说,爸,你过去也是个爽气人,现在怎么也前怕虎后怕狼了,出去走一趟又不会死,要死也是我死,等我跑死了,你把我装一个小箱子就行了,每年清明来看看我,不要忘了给我带两条蚕来,我确实很喜欢蚕,这几天我简直被它迷住了。
老丁在被子里扭了扭身,儿子淡淡地笑了笑,接着又说道,死又算得了什么呢?比如说我吧,我背着你,你一百多斤吧,我背着你跑一千米,那时候精力充沛,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开始有点喘气,喘喘气算得了什么。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喘气的声响越来越大,你看到我的鼻孔成了两管排气管,突突突地喷着烟,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的后背渗出汗来,起先是芝麻大小的小细珠,接下来黄豆般大滴大滴的汗水就冒出来,我的喉咙咸丝丝的,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儿,什么东西呢,是痰,我吐口痰,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这时候我想了,我跑不动了,可我父亲还在背上呢,父亲想要去散散心,做儿子的能不满足他吗?
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的嘴巴里很难受,我哇地一声吐出来,吐出的东西黄黄的,那是什么东西?胆汁,是胆汁。胆汁长长地挂在我的嘴边,我跑啊跑,接着跑,我背上已不是父亲了,那是一座山。你看过猪八戒背媳妇吗,小媳妇拿一座山放在猪八戒的背上,猪八戒背着山跑啊跑,越跑越重,猪八戒想,这个女人太可爱了,忍忍吧,他背着山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最后猪八戒终于忍不住了,他想,女人要多少,这个女人真值得我玩命吗?他把背上的女人扔了,可我不是猪八戒,背上也不是女人,那是我爹呀。我在想,父亲养我这么大,真要死在路上,那也应该的。我跑啊跑,接着跑,我看见了半升洞蓝幽幽的洞口,父亲在上面夹了夹腿,父亲说,快马加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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