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第4章


国30多处缴枪仪式上的最后一个军礼都没见过。父亲至今说起这件事都遗憾万分。据父亲回忆,1945年10月8日,在八路军察哈尔省委宣传部工作时,他接到上级指示,要他采访日军在北平的投降仪式。他披星戴月往北平赶,等赶到时已经晚了一天。父亲只好从八路军前方总部派人潜入北平的战友那里得到前一天的消息。
后来父亲以《投降的军礼》为题,在《察哈尔抗战报》上发表一篇通讯。
作为八路军的老战士,父亲和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进行过无数次面对面的战斗。他目睹了多少村庄被鬼子烧毁,多少乡亲被日本鬼子杀害,多少八路军战友就在他身边倒了下去,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能活下来,应该说是幸运的。所以我特别理解他的仇恨,他的遗憾。
日本侵华日军放下屠刀,向中国军队宣布无条件投降而向中国军民致敬的最后一个军礼,父亲确实是希望亲眼见到的,可是,谁让他晚了一天才赶到北平呢。
父亲想见没见到的事,偏偏让我常常能见到,你说怪不怪?这事儿不是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关公战秦琼”吗?因为我虽曾是中国陆军铁道兵的战士,和原侵华日军老鬼子金井到底是两个时代的军人。命运却偏偏安排我们不止一次地互敬军礼,这不是一大邪事吗?
如果有人,在东京街头或北京饭店门口拉住一个日本老头儿,问他是否打过中国,十有八九会得到肯定答复。至于敬不敬军礼就不好说了,旧日本军礼已经很难被世人见到了,尽管目前还有40万当年的侵华日本军人依然活到了今天。
金井老头儿作为日本关东军老兵曾在中国东北多年,他第一眼就认出我是中国人,而我是经过和他讲话才确定他是侵华鬼子兵的。自从他知道我是中国人后,就天天给我们店来电话订饭了。而且,这个侵华老兵还天天主动和我说话。开始阶段,我们之间的谈话是“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搭拉话”,慢慢地就转入了实质性的话题。到后来,我们之间发展到还没相见已经有许多思想要等待交流了。互相敬军礼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
金井有一次和我聊天时说他崇拜中国军人,并崇拜了整整半个世纪之久。我问金井:“理由是什么?”他对我说:“我们旧日本军关东军司令叫东条英机。1945年9月11日他自杀时不敢双手握住军刀扎入自己的腹腔,而用小手枪照自己并不要害的地方开了一枪,没有自杀成。光让别人当武士,但自己不当武士。我一直记着东条英机的训话:国民,要像武士那样为了天皇尽忠赴死。武士道和武士文化是全体国民的价值标准和行动规范。‘武运长久’就是皇运和国运长久的保障,可他自己食言了。”金井接着说:“战争对于每个军人来说,都有穷途末路的时候。多少旧日本军人遵照最高指挥官的命令,效忠天皇,双手握住军刀扎进自己的腹部,他们真傻呀。”金井为他们表现出一脸的遗憾和惋惜。
金井老头儿认为中国军人才是真正的武士。我对他的“奉承”付之一笑。我说:“我们中国的东北军不是遵照蒋委员长的指示败退关里,拱手让出东北三省了吗?我们中国的大小汪精卫还少吗?”
我说,“武士”这个词不能像评论中国菜那样,样样都说好吃。奉承菜可以,奉承人可不成。“武士”一词按日本人的习惯有“英雄”的含义,这顶帽子不好给全体中国军人戴上。如果中国军人都是武士的话,中国的大部分土地怎么让你们日本军队占领了14年之久呢?
金井听了我的话摇摇头,表示不赞成。半晌,他说:“你只是个毛头孩子而已。”
自从他惊讶地知道我也是中国陆军的退役军人后,就常常立正站好,规规矩矩地给我敬一个军礼。我们都没穿军装,我们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我马上以在中国陆军服役7年养成的习惯立正站好,还了一个军礼。他庄重我不能不庄重,我们同是退役军人呀。
有一次他跟我详细描述林中打猎的情景。只见他双手模拟端着三八枪,移动着步子追踪跑动中的黑熊;然后右手食指扣动扳机的同时,嘴里“叭”的一声。“倒下了”。他告诉我。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浑身一震。我问他:“向中国人射击时是不是也这样?”他急忙摆摆手,低下头说:“别说了,那是罪恶。”
稍停,我对金井说:“我年年‘8·15’那天都去靖国神社,看当年的日本兵穿上当年的军服在靖国神社内参拜,后天是‘8·15’,咱们俩一起去靖国神社呀。你如果同意,我今天就去向老板请假。”
金井说:“确切地说,我只去过一次靖国神社,那是50多年前的事了。1937年部队去中国前,我们是在横滨上的船。当时,我们长野大队集体去过靖国神社参拜、宣誓。记得从那里出来,我们浑身都是劲,更紧地握住了军刀和三八枪,我们要去保卫我们日本国的海外领土———满洲国。我们恨不能立刻开到中国前线去,我们恨不能立刻变成靖国神社墙上的壁画和石雕。”
金井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窗外是阳光炙热的夏天,气温高达38℃。
金井回忆说:“我1953年从苏联回国,船还是在横滨港靠的岸。当年和我们一起出国的长野县的战友们几乎没有几个人了。从苏联纳霍德卡军港坐船,穿过津轻海峡,途经函馆、仙台,我在船上一看,全是俘虏营新组合的队伍:有北海道的兵,有四国的兵,也有本州和九州的兵。在横滨港欢迎我们的人群和欢送我们的人群场面不一样,来的几乎全是亲友,有人已经在这儿等了几周。没有鲜花,没有呼喊,没有歌声,没有一片片闪亮的头盔和枪刺,没有军乐队,没有挥动的旗帜,也没有欢声笑语。我们的军服也由新到旧、缝了又缝。迎接者的目光飞快地在人群里寻找,找到了亲属的人,就大声喊叫起来。多少母亲眼里含着泪水在归国大队中找寻自己的儿子,多少妇女拉着孩子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丈夫,多少女人想找到自己的哥哥或弟弟,多少女人在寻找自己热恋过的男人。可是多数人没能回来呀,他们永远留在异国他乡了。
“靖国神社,它留下了我的青春,我的希望,留下了我为日本流的满腔热血。我再不希望走近它一步,因为我从不幻想在那儿能找回我失去的一切。想起过去,我就感到悲伤。
“我可以陪你去日本的任何地方,我为你当向导,我和你在一起时感到年轻。我爱回味中国的异国风情,我虽去过中国,却头一次真正认识了中国人。我们去海边、去登山,你拉我这个老头子一把,我都感到由衷的感谢,我曾追杀过你的父老哇……
“但我不能答应去靖国神社,靖国神社是我青春的祭场。我们长野大队一多半的灵魂都在那里呀,他们确实变成了武士。他们没错,我也没错,我们是为国家去打仗,不是为了自己!”
金井向我瞪起了眼睛,我这个人有个“从不对牛弹琴”的习惯,因此我没说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两天之后我又遇到金井,问他。
“今天是‘8·15’日本战败50周年。”他和我聊天从来没有过“终战”这个歪词。
老鬼子金井曾是关东军,后被苏联红军捉到西伯利亚,在俘虏营服了8年苦役。他说:“在苏联饥饿难忍的时候就挖草根吃,嚼着嚼着就落泪了,不吃不知道草根的滋味儿呀!杨靖宇将军、马占山的士兵胃里都是树皮呀。”金井告诉我:“当时我们强制配给中国东北人民的粮食叫‘共和面’,里面还有锯末呢。这种‘粮食’连我们的军马都不吃。
“1944年,部队在哈尔滨南大岗驻防。一个中国老太太拨开我们日本军马的马粪,从里面拾出豆子来。我看了上前一脚就把她给踢翻了。我说:滚蛋!你他妈的不是人呀,吃马粪。老太太一边哭一边拾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我说:你他妈的再哭,我就在这儿刺死你。我舞着枪刺在她眼前吼着,可老太太不走,她舍不得那些粮食。为此,老太太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给我磕头说:”皇军!皇军!‘
“在苏联俘虏营饥饿难忍时,我嚼着草根,就想到这个中国老太太,我好后悔呀……”
金井转身打开保险柜,小心取出一幅照片。他戴上老花镜给我讲解:“这是你们中国东北抗日联军司令杨靖宇将军的遗照。你是第一次看见杨将军的照片?我也只见过杨将军一次,而且近在咫尺,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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