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思中国游记》第35章


有英国,有法国,有……总之中国不比别的国家,人民气度大方是话外的话,地方宽广却是实情。若我们相信得过有些学科学的呆子的话,日本地方终有一天会沉到海中去,那么事先他们国民全体,或通知一下。或事后通知,或全不通知,一迁到中国来,挑选中国顶好的地方建都,不消说是可以的。甚至于各国皆可以这样办,中国地方总还够分配。到那时节自然是所有中国不安分青年全杀尽,也不必中国的政府官再来用戒严令制止反日反英运动,邦交不愁不巩固。一切作官的,作了中国官以外还可以作外国官,全中国所余的是顶有礼貌、讲容忍、守信义之中国上流人,与以政府意见为意见之平民。
在中国的外国人,则全是了解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中国地大物博的。“地大物博”,在中国懂事的有知识的人看来,无论如何总是一句可以向世界夸耀的话!
中国地方既然如此广大,我们当然不会疑心傩喜先生除了象其他外国人那么在公园绅士中混便无可作为,就让傩喜先生多认识几只灰鹳,或与鸭子姆姆过从谈烫天,听听一个肥胖的南京母鸭子的哲学,又到各处监狱与工厂参观一下(好明白监狱与工厂不同的地方,因为这差异,若不先有人相告,是很不容易弄清楚的)。再不然,就尽别人欢迎去演讲,不拘用散文或韵文体裁,记着旅行指南上办法,演讲时随随便便夸奖一下中国人,譬如说,“打仗勇敢得很”,“政府处置青年人很得法”,“文化好性情更好”,就不愁第二次无人欢迎了。说到演讲,机会马上可就来了。事情很凑巧,当天傩喜先生就接到一封请帖,请他去到那些鸟的学会中演说。
傩喜先生把帖子从二牛手中的铜盘上取来,裁开看,那帖子上是这样写着:可敬爱的傩喜博士:我们用一百零一分诚意,五十分恭敬,四十二分半的希望,欢迎您到敝会来演讲,请您哪家不要拒绝。我们这里全体五百七十一个会员,全是眼巴巴的想看博士一面,听博士说话,以及咳嗽打嚏,用一种国家大员求雨的诚心,期待着。您可怜我们一番心罢。
我们另外请了一个干事来面恳博士,这是我们会中的才子,您博士赏脸他同您谈烫,实为其他五百七十个眼巴巴的会员所引为毕生荣幸一件事。
到后是日子,是学会的名称与地点,且不忘记照中国规矩写上“另备有水果茶点”字样。傩喜先生第一次为人称为博士,心中总象不舒服,此实白种人不及中国人地方。至于中国人,则自己称自己为“博士”、“名士”,或别的更动听名称,全很大方的。请人演讲则更非此不行,称呼上太不客气便不来,这是全部知道的。不十分了解这中国情形的傩喜先生,又怀疑或者请的是另外一个傩喜博士,恰恰这博士也住在这旅馆里,便又翻请帖封面看。
哪里会错呢,别人是写得那么明白,连房中号数也并不忘记!
二牛见到傩喜先生迟疑,便躬腰说,还有阿丽思小姐也有一封,因为阿丽思小姐还不归来,所以存到柜上。
“那拿来看创!”
二牛就去了。
把一个博士的尊衔给一个兔子,似乎不免也同时奚落了那些满脑紧紧的塞了哲学、经济学、医学、论理学以及政治思想、国家法的大人物了。然而为这个请帖起草的便是一个名学家,很懂得某种人给以某种名分,只是对一个外国兔子,或者说对从外国来的马戏班一匹马,他倒以为拢统称为博士好了。
二牛把阿丽思小姐那个请帖拿来,不消说是“……博士”起首。他明白这不会送错误了,就奇怪。一个人被另一种人无理由的称为“博士”、“志士”、或“革命党”,捧场或杀头,全如其人兴趣所至,被称者既然就是一件全无办法的事,何况不过出身于苏格兰一个小镇上的一匹兔子,被人好意称为博士,它有什么方法来否认呢!
且说经过一点三刻钟以后的事。
二牛又用一个小白铜盘子托了一张名片进来。傩喜先生把名片一看,便知道这是那个学会的要人了,忙说请到小客厅里去。不过一分钟,他们便在那很华丽的、厚有三寸、起熊娘吃小孩绘画的地毯上握手了。
傩喜先生让坐来客还不及坐,来客先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傩喜先生的一对耳朵。用《麻衣相法》所说的例子,以为至少这有一百年寿命,又可以有五个儿子。暗暗的钦羡一番以后,才象作文章那么把一句预备在心里多久的话说出。
“我今天非常幸福,我能够在我平生所企慕的博学多能渊博无涯的傩喜先生面前把先生脸相看清—”本来他还要说甚至于连脸上毫毛也很清楚的一句成语“纤毫毕见”,但想起对兔子说毫毛未免失礼,恐怕傩喜先生不能明了这一句话的意义,就不再说下去了。
傩喜先生对这不说完的一句话已感到有趣之至。说这样长长的一句话,文法上全不至于颠倒紊乱,能不停顿一口气说下,这是到中国来第一次所听到的。说这话的人,又是上流人,使傩喜先生重新对中国上流人一种涵养加以尊敬。
傩喜先生说:“先生说的话是很好的,是我第一次听到。”
于是来客又说一句长话。他说道:“我小子听到先生这样说来,简直快乐得象吃了人参果一样!哎哟,真快乐得象捡得八宝精后又吃人参果啊!”
文法上不消说又是不差一个字的。傩喜先生明白这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想起阿丽思小姐到八哥博士欢迎会中一些名人用韵语互相问答的情形,就说:先生的话说来很好听,先生的天才使我傩喜吃惊。
那来客就随口作答,用韵极其自然,不失其为代表的辩才无疑。这一来倒使傩喜先生不好意思再用韵文说话了。来客随即就说到如何希望傩喜先生去赴会,又用一句三十一个字的长句子。
在先,傩喜先生心想凭空给人称为博士,自己却又并无如一个博士的学问,原是不很敢去的。经来客一番鼓励,也就答应下来了。
来客又问到阿丽思小姐,说是很愿意见一见这个小姐。他又说听灰鹳说过,听百灵说过,听许多鸟说过,阿丽思小姐是一个可爱的好人。经傩喜先生告他说这小姐已出门,这客人就又在这小小失望上作了一句长长的散文,三十七个字,用字措词皆可以使人相信是国家学院出身,我们不必看文凭,单这样话也就是一个最高学府的保证了。
来客见主人并无赶客的表示,就把屁股贴紧了椅上,用着极其懂事聪明绝顶的口语与傩喜先生谈到一切。傩喜先生因为与来客谈到开会,谈到……记起了灰鹳,记起了鸭子,他问来客是不是知道小鸭子的近况。
“天下最可怜者莫过于到希望一件恋爱上身终于还是伶仃无依的丑鸭子!”他恐怕用惊叹记号还不能表明他的同情,他的了解,便照学士院规矩,说到后来还加上一个中国普通说话不曾有的“哟”字。他“哟”了,傩喜先生当然不能指出这错误,一面虽然听得出,却以为这许是中国新兴文法的习惯。
“岂熟而已哉——哈哈,我用古典主义的话了。这是几千年前山东地方一腐儒孔先生的文法,他曾说过‘岂……而已哉,能无惧而已矣’。是的,傩喜先生,这个你大致懂了,不必解释。我说的不止与这丑鸭子相熟,我的确还怕她!”
“这鸭子是令人怕的么?”
“谁能怕一只鸭子?傩喜先生。在我们的生活上,猎狗才是可怕的东西——不,我并不曾说‘我们’,只说我,同我的弟兄行,才一见猎狗就飞奔!总之我不应当怕一只鸭子,也象我不应当怕又和气、又讲礼貌、又……的你,干吗我应当见我所生平敬仰的、羡慕的、希望要好而不得的好人说‘怕’?我决不。可是我最亲爱、最使人倾倒、最能了解他人的傩喜先生,我怕那个鸭子说爱我!我记得,我有一次在鳝鱼街一家山东铺子吃完炸酱面,出得门来时,一只很凶恶的狗拦住了我的路说‘我要咬你’还不及那小鸭子说‘我爱你’更使我胆战心惊!傩喜先生你总明白‘爱你’同‘咬你’的性质,但是我却怯于让那鸭子在我耳边说爱。要我分析这样心情我办不到,但我赌咒说这是实话!”
傩喜先生完全相信。从颜色,从腔调,都见得出这学士院的人才不诳。不过总不容易明白这怕的理由,因为这是无理由的。
“你能不将怕她那一个理由简简单单告我一个大概么?”
傩喜先生也渐渐能说很长的中国话了,他自己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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