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思中国游记》第40章


下去的理由,如一切人与畜。
把这样两个性格不同的水车放在一块,自然而然它们每天有话可谈了。所谈不拘方向,各样全可以。每一个意思恰恰都有两面:新水车代表了光明同勇敢,与光明勇敢相反的却为它同伴所有。因为新水车要明白一切,就时时刻刻与老前辈讨论。
阿丽思小姐来到这两个水车面前五丈远近时,它们是正在说到各自对于生存的态度。
那旧水车说,“我一切是厌倦了。我看过的日头同月亮,算不清。我经过风霜雨雪次数太多。我工作到这样年纪,所得的只是全身骨架松动清痛,正象在不论某一种天气下都可以死去。我想我应当离开这个奇怪的世界了,责任也应当卸了。我纵不能学人的口吻说‘恨它’,可是我的确厌倦它了。”
“老前辈,”那新水车这样称呼旧水车,态度十分恭敬。它觉得这恭敬用到一个比自己经验多阅历多的水车面前不为过分。它接着说:“我倒不十分了解厌倦这两个字的意义呢。”
“不懂这个,我相信这不是你的客气。这个,你不能十分了解,也不必十分了解。若是你自己有一本五十个篇幅(它意思是说活五十年)的人生字典,你就可以在你生活经验的字典上翻出厌倦两个字的意义了。”
“可是我这两页半的本子上全是写得可以打哈哈的字眼!”
旧水车点头承认这个是实在情形,并不再答话。
那新水车于是又说:“我告你,(它意思是不相信在水车生活上有厌倦)第一件,作工,我们可以望到我们所帮助的禾苗抽穗,是一件顶舒服的事。第二件,玩,这样地方呆下来,又永久不害口渴,看到这些苗人划船上上下下,看到这些鱼——我是常常爱从水里看这些小东西!而且螃蟹,虾子,水爬虫,身子全是那么躼个儿,还少不了三亲六眷,还懂得哭笑,还懂得玩。
老前辈,我似乎同你说过,那螃蟹不是顶有趣味么?你瞧它,我那么大声吓它,也不怕,还仍然爬到我脚下石头上来歇凉,又常常同它们伙里伙赌博,用一匹水爬虫或三两颗莓。“那旧水车皱了眉毛说,这个只是小孩子的话。水车不是有眉毛的东西,但阿丽思仿佛是见到它学司徒灰鹳皱眉毛的神气,就觉得这水车同灰鹳倒可以谈哲学。
“但是,老前辈,你不承认这个么?”
“你是不是说,我也应当把阁下所说的话引为愉快的事?”
“我想是这样,而且每一个水车也只有这样。”
那旧水车听到这种话,想起自己过去也就是那种感觉,青年生活的回首,使它更难堪了,就不说什么,吐了一口水,叹了一声气。
阿丽思小姐显然是同意于新水车的生活观的人,就心想插口问问这老前辈为什么不满意这生活。
不过新水车却先问到这个了,旧水车答得又是哲学上问题。
它说,“禾苗长成我们有什么分?看看别的小生物拜把子认亲家,自己有什么理由拿别个的快活事来快活?”
这意思,把阿丽思全弄糊涂了。她觉得“理由”在一切事上都需要,可是旧水车说的不能乐他人之乐的理由并没有为阿丽思所见到。新水车到底是水车,容易听懂水车的话,便又反驳老前辈,说:“我记得老前辈说过,一切的现象,冷冷静静的去观察,便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那么,干吗不欢喜所见到的一切?”
“是要看!但是你总有一天要看厌的!到那时候你才知道无聊,知道闷,知道悲观。
看别的,那是可以的。但我告你年纪青青的小子,看久了,就会想到自己,到你能够想到自己,到你能够想到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另外说一句话,到你想到生死与生死意义时,象我们这种东西,成天的转,别的小虫小物所有的好处我们无分,别的畜生所有的自由我们全没有,……我们活来有什么趣味?活到这世界上,也有了名字,感谢人类这样慷慨。但在我们一类东西的名字上,所赋的意义,是些什么?我们从有了河就得戽水,象有了船就得拉纤的船夫一样。我们稍有不对就为人拿大槌子来敲打,这类命运与当兵的学阵式不好挨打一样。同样的是车,我们比风车就不如。风车成天嚼谷嚼米外,还为人好好收藏到仓屋里,不必受日晒雨淋,谁来理我们?就是说,我们有我们的自由,随意唱,可是你大声的唱,喉咙高,人就恨,且免不了受教训。我们地位高,据说是这样,地位的确高,但有过一次为人真心对我们的地位加以尊敬吗?你明白爬桅子以及捡瓦的人的地位,就明白我们地位是单在怎样给人利益的缘故而站高了。不是为人舀水,你看吧,他们人,不会吃了我们?幸亏我们照理除了帮人的忙以外,还不曾有被吃的义务。但到身后被人拿去大六月太阳下晒,晒干了再拿来煮他们的大米饭,不仍然是被吃么?我们还听到许多人说,多亏有人帮助,身体才那么结实伟大。哈,这结实伟大,我们可以拿来作一点我们自己要作的事么?我们能够象老虎那么跳跳叫叫,吓别的畜生么?我们能够象鹰那么飞么?
我们大,强壮,结实,可是这不是我们自己所有。蟋蟀,麻雀,鱼,虾,它们虽然小,它们的身体可是它们自己的。……说来说去是无聊。我若不看别的还好,看了别的我就不舒服,这是实话。
我不是人,所以我也不能说恨人。但我想,他们人中象我们生活的,他们总会找这些人算账。“老前辈找出三十四种比喻,全把一个水车的不幸烘托出来,到后是新水车也仿佛觉得无聊起来了。
于是新水车的声音大了一点。
“然而老弟,生气也是不必的。我倒觉得我作了一件错事,心中不安,我不该同你说这个。”
新的水车转动的声音更大了。
照例老前辈谈到这个地方也应当歇憩了,让我们来看阿丽思的感想吧。
阿丽思小姐对这水车的话似懂非懂,觉得很有趣。这种趣味,正因为对话的本身懂的不全面。她在旧水车说到自己生活时也听出了一些哲理,但并不加新水车那么激动。委实说,即或水车嚷一千个无聊,她觉得并不是自己的事。她意见是,虽不能学老虎那么跳跳叫叫,算不得什么,因为跳跳叫叫全是令人疲倦的事。生起翅膀飞,确是顶好玩,但轮不到她头上。她以为只是时间不到,总有那么一天,她能够飞去,也不问翅膀是怎样生法。
这意见,坚固的植在心里,当然最先还是认定了这身体是自己的。她会自己安慰自己轻轻的说,“我身子是我自己所有,我相信。纵不然,是我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所有。那良善大方慷慨的人,她说我是她的(这是常常说的),不过设若我问她要回我自己,也容易办到。”
于是她又把这意见同水车讨论,水车象不一定懂她的话,因而自言自语的说:“我的身,即或是姑妈所有,我也要得回。”
她等候一个回答,象先前同螃蟹攀谈一样,可是水车并不象螃蟹。
“我敢同谁打赌,说我办得到这样事。”
仍然不理会。原来这地方仍然有不欢喜打赌的〔人物〕在。
阿丽思急了,直接把水车瞪着,说,“老前辈,我的意见与你的不相同,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那老旧水车说,“一个水车没有什么不愿意听人说他意见的道理。”
“我说,我的身体纵不是自己所有——说即或无意中派归了我姑妈,我也能够要得回,你信吗?”
那水车说“我信”,这是旧水车答的。
阿丽思又问新水车,新水车也说“我信”。
“你们既然相信,干吗你们不问你们的姑妈退还你自由?”
旧水车先是严肃的听,这时才纵声大笑,在每一个把水倒去的竹筒子里笑出声来。
阿丽思说,“干吗呢?这是笑话吗?”说到这里不消说为体面缘故,脸是稍稍发烧了。
因为不拘在一件什么东西面前被别的东西如此大笑,这还是第一次。
但水车似乎不知道这是“第一次”。
笑了好久好久,那旧水车才答道:“因为水车并没有姑妈或姑爹。”又对于笑加以解释,说“小姐别多心,笑不是坏事。
柏拉图不是说笑很对于人类有益吗?而且……(它想了一想)柏格森,苏格拉底,窝佛奴,菲金,……全是哲人,全似乎都在他的厚厚著作里谈到笑和哭,我以为对小姐笑是不算失礼。“当到这水车,从它轧轧的声音中,念出一批古今圣人的名字时,阿丽思为这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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