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中国人》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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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地方所没有,惟独台湾特有的,就是“臭鞋大阵”。不管去谁家,都要攻破臭鞋大阵,才能登堂入室。上得楼梯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每家门口,都堆满了臭鞋。我说臭鞋,只是观感上的,既不能一一拿起来放到鼻子上,当然不敢一竿子打落一船鞋,说每一只都臭而不可闻也。但如果说它奇香,也应该查无佐证。
每家门口都堆臭鞋,实在是二十世纪十大奇观之一,有新鞋焉,有旧鞋焉,有男鞋焉,有女鞋焉,有大人的鞋焉,有儿童的鞋焉,有高跟的鞋焉,有低跟的鞋焉,有不高不低跟的鞋焉,有前面漏孔的鞋焉,有后面漏孔的鞋焉,有左右漏孔的鞋焉,有像被老鼠咬过到处漏孔的鞋焉,有类似 先生穿的一百元一双的贱鞋焉,有类似“台湾省议员”陈义秋先生穿的四千九百元一双的阔鞋焉(陈义秋先生还有价值四百五十元的阔头,那属另一可敬范围,心里有数,不必细表)。群鞋毕集,蔚为奇观。
这些臭鞋所布下的臭鞋大阵,跟契丹帝国萧天佐先生在三关口布下的天门大阵一样,暗伏奇门遁甲,诡秘莫测。于是有的鞋仰面朝天,有的鞋匍匐在地,有的鞋花开并蒂,有的鞋各奔东西,有的鞋张眉怒目,有的鞋委屈万状,有的鞋鞋相迭,有的则把守在楼梯之口,形成现代化的绊马桩。主人之出也,先伸出脚丫,像吾友穆桂英女士的降魔杖一样,在臭鞋大阵中左翻右踢,前挑后钩,直到头汗与脚汗齐下,才算找到对象。客人之入也,比较简单,但如果遇到像柏老这类朋友,袜子上经常有几个伟大的洞的,就得有相当勇气,才能开脱。而有些朋友则鞋上是有带子的,你就得耐心的观光他们撅起的屁股,如果属于千娇百媚,当然百看不厌,如果是属于老汉或讨债精之类,就无法不倒尽胃口,尤其有幸或不幸的人,客人如果太多,一连串把屁股撅起,就更显示臭鞋大阵的威力。
然而,臭鞋大阵的最大威力,还不在使人伸脚丫或撅屁股。伸伸脚丫,撅撅屁股,等于活动活动筋骨,也是有益于健康之举。问题是从臭鞋中所宣传出来的那股异味,实在是一种灾难。从前南方蛮荒地带,有一种瘴气,谁都弄不清瘴气是啥,有人说是毒蛇猛兽口中吐出来的,有人说是妖魔鬼怪布下的天罗地网。我想那分明是一种空气污染,人们冒冒失失闯了进去,轻则头昏脑涨,重则一命归阴。而中国公寓中家家户户的臭鞋大阵,使得整个楼梯,从根到梢,无处不熏人欲呕,可称之为公寓式的瘴气,一个人如果从二楼走上十楼,他至少要冲过十八个臭鞋大阵。而每一个大阵的臭味都是具有辐射性的,透过气喘如牛的尊鼻,侵入咽喉和肺部,积少成多,累瘴成癌,恐怕现在砍杀尔大量增加,医院门庭若市的场面,即与此有关。
得砍杀尔也不严重,顶多死翘翘。严重的是为啥外国都没有这种景致,而中国独有?沿梯而上,一堆臭鞋连一堆臭鞋,即令不得砍杀尔,也会得鼻腔癌。纵是现代化大厦,走出漂亮的电梯,首先入目的就是一堆臭鞋,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室内装潢得跟凡尔赛宫一样,金碧辉煌,却狠心在门外堆起一堆臭鞋。这似乎包含着一个严肃的课题──绝对的自私兼绝对的自卑。自私的是,把自己都不能忍受的东西,推到大门之外,教别人去忍受。把自己看了就心乱如麻的玩意,推到大门之外,教别人去心乱如麻。把自己嗅了就会中毒的奇异怪味,推到大门之外,教别人去中毒。
———一切一切,只想到自己,没想到别人;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没想到别人的利益;只要自己家里一尘不染,不管公众场所如何脏乱;只要自己舒服,别人就是栽倒到他的臭鞋大阵之中,气绝身亡,他也毫不动心。
自卑的是,对解决不了的事情,“眼不见,心不烦”,乃“锯箭杆学”的传统干法,只要俺家像个神仙洞府就好啦。从前之人,还扫一扫门前雪,现在不但连门前雪不扫,还把自己家里的雪堆到那里。古诗不云乎:“双手推出门外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现在则是:“一脚踢出臭鞋阵,推给别人胃溃疡。”六十年前的事啦,那时 先生年纪方轻,有一次去探望一位朋友,他慷慨大方,举世无匹,当下就买了四两排骨请客,预备教柏老过过馋瘾,他太太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不小心,把那块伟大的排骨掉到茅坑里。该朋友不动声色,用竹竿好不容易把它捞了出来,洗了一下,照样下锅。一直等到酒醉饭饱,他才宣布真相,那时的柏老已经十分聪明,念过洋学堂的卫生之学,立刻就要往外呕吐,他跳起来掐住我老人家的脖子吼曰:“咽下去,咽下去,眼不见为净,这都不懂,还上洋学堂哩。”
那一次我可真是咽下去,一则舍不得吐,一则被他掐得奇紧,吐不出也。这事早已忘光,最近碰见大批的现代化的臭鞋大阵,家家户户,都在眼不见为净,才觉得胃肠有点不舒服。
为别人想一想
在中国,只拼命想到自己,视别人如无物的现象,多如驴毛。对方如果竟然胆敢证明他也存在,而且有独立的人格,麻烦可就大啦,小者吵嘴,大者打架,再大则一顶帽子罩下来,不是说你小题大做,就是说你惹是生非,不是说你不知道安分守己,就是说你不知道温柔敦厚,乱发牢骚乱骂人。而乱发牢骚乱骂人者,一一都在卷宗里,后果堪哀。
先生安居汽车间中,将近十月,头顶之上,都是富贵之家,而就在二楼阳台的栏杆外边,屋主支起铁架,在上面放了一排盆景。盆景赏心悦目,当然妙不可言。但该屋主每天都要浇水两次,而且每次都浇得淋漓尽致。有一次,酷日当空,柏老在门前买了一碗豆花,蹲在那里正吃得起劲,忽然大雨倾盆,倾了我一头一脸,刚吃了半碗的豆花,也荡荡乎变成满碗,心里诧曰:“这是何方神圣,赐下这种宋江式的及时之雨。”抬头一看,原来能源出在浇花上,而屋主老爷已经龟缩在案,不见踪影。我本来要大声开骂的,怕骂了要挨揍,就没有骂。又想上楼找该家伙理论,心里一想,我这个三无牌恐怕不是对手,只好作罢。于是不久我就练就一种三级跳的奇功,只要他阁下手提喷壶,抛头露面,我就一跃而入,或一跃而出,身上滴水不沾。
这种栏杆上列盆景的奇观,在公寓式的楼房之上,几乎触目皆是,有些更前后夹攻,在屋屁股的阳台上也罗列一排,则下面晒的衣服就要遭殃。而且日久天长,铁架生锈,忽然有一天塌啦,下面的朋友岂不要脑袋开花。即令不塌,铁架孔洞奇大,万一掉下一片碎瓦或一块石头,尊头同样受不了。实在想不通,住在上面的家伙,为啥不为下面的人想一想。
和这同属奇观的是悬挂高楼的一些冷气机。呜呼,巍巍大厦,七层焉,八层焉,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层焉,高矗天际,美仑美奂,俨然小型皇宫,却每个窗口都突出一个黑漆漆的小棺材。既大小不同,也式样不一,每个小棺材又都有一根输尿管,晃晃当当,迎风招展。好像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生了一身脓疮,把全部美感都破坏无遗。然而我们担心的倒不是美感,而是万一有一天小棺材的支架跟花架一样,由老而锈,由锈而断,忽地扑通,翻滚而下,砸到路人的尊头之上,据我了解,那效果可比倾盆大雨厉害。我们再一次地想不通,有钱的大爷,为啥不为路人想一想。
公寓的威胁不仅是后天的人造雨和小棺材,也有先天的胎里毒。 先生为了谋生,每天要经过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两次之多,每逢驾临到一个名“国泰宝通大楼”的庞然大物,就怦然心动。心动不是想搬进去住,我可是从没有这种想法,犹如我从没有想搬进吾友伊丽莎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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