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第40章


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跳动了一下,便又绷紧起来。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将嘴唇凑在徐士秀耳边,大声说道:“这些乡下人最不中用,这件事要是经了官,只要三记屁股,他们就会张三李四乱扳起来,——那时候,老兄,一个主谋教唆行凶的罪名恐怕是有口难分,逃不了的!”
徐士秀脸色也变了,一半因为害怕,一半也为的忿恨;他知道曹志诚是故意恐吓他,但也明白了如果闹出人命,曹志诚对他最大的帮助便是冷眼旁观。
过了一会儿,徐士秀冷笑着答道:“这倒不怕!他们扳我,那我自然也可以再扳别人。哈,放心罢,我姓徐的不会那样死心眼。”他晃着脑袋,正待扬长自去,忽又转身笑道:“今天早上从县里开出的轮船大概是中途折回去了,可是,志翁,难道王伯申就此罢休了么?如果明天的早班还是开出的话,王伯申准有点儿布置,请教你老人家我们该怎么办?”
曹志诚只把他那双细眼睛睁一下,却又闭了,好像根本没有把徐士秀的话当作一回事,徐士秀仰脸长笑,就转身走了。
曹志诚慢慢地再睁开眼来,转脸四顾,料想徐士秀已经走远了,便咬牙切齿哼道:“这小子,越发不成话了!岂有此理!”他口里骂着徐士秀,心里却在担忧明天轮船再来时王伯申能叫他丢脸。他也知道刚才小石桥上那一闹,既然已经见了血,事情便弄成不大不小——同时又可大可小,王伯申至少有三四宗方法来对付他,而目前的难处就在猜不透那姓王的究竟会采用哪一种手段。
“咳,岂有此理!全要我一个人操心,倒像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又轻轻抖动起来。“最可恨的,是钱良材;他简直明目张胆回护着王伯申,人家在这里干的满头大汗,他却站在那边笑呢!”
他打算派人到县里给赵守义报个信,又想到还该在村里再放些空气,准备万一事情闹僵了的时候,好让小曹庄的人们都去抱怨那邻村的钱良材。
风已经止了,满天的浮云亦已消散,太阳的威力使得曹志诚那样的胖子稍一搬动手脚就是满身臭汗。然而这胖子不得不腆出个大肚子在村里走动走动。“哎哎,为了大家的事,我辛苦一点不要紧,只要大家心里明白我是为了你们呵!”曹志诚擦着汗,气吁吁地对每个人说。
太阳落山的时候,曹志诚坐在自家院子里乘凉,放怀享用程庆喜和别的佃户送给他的童子鸡和老酒,又催促徐士秀明天回县里去。他的二媳妇抱着孩子在一旁喂奶。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可是那胖胖的婴儿偎在那丰腴的胸脯前,竟显得莹然洁白。
那一夜,曹志诚陶然大醉,做了许多好梦。最后的一个是赵守义居然肯把久成悬案的一块地让给了他。
曹志诚从梦里笑醒来,听得院子里一男一女谈笑的声音好不热闹。他猛然睁开眼。忙又闭上。六十度斜射的强烈的太阳光正将他的胖脸晒得油光晶亮。
“士秀兄,唔——”曹志诚隔着窗子叫道,“哈哈,好早呀,——哦,恕我不能送你了!”
窗外的徐士秀忍住了笑答道:“可是,志翁,你一定要起来,一定要送我一下。”
当是开玩笑,曹志诚不理他,却转过身去,背着阳光,打算再寻好梦了,这时,二媳妇的声音也在窗外叫道:“轮船又来了,说是轮船又来了,徐先生等你起来商量。”
这可把曹志诚的睡意赶得精光。他一面还在说“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一面就爬起来抓过床头的衣服急急穿上。徐士秀也已闯进房来,大声说:“真有这回事。根宝看见了回来报信的。”
“不对。要来也没有那么早。”
“早么?九点多了!”徐士秀不怀好意似的笑着说,突然将脸一板接着说,“你听,这是什么?”
这是锣声,锽锽地自远而近,这是召集村里人的警锣。
“怪了!平常是要到十一点光景……”曹志诚沉吟着,衣服的纽子刚扣上一半便忘掉了,那只手却在胸前乱摸。“那么早就来,”他想,“一定有文章,王伯申的把戏本就不小,”他的眉毛和鼻子又皱在一处了,朝徐士秀瞥了一眼,又想道,“难道当真昨天那一闹就出了人命案子?”
“志翁,志翁,”徐士秀连声催促,“走罢!大家在等你呀!”
曹志诚的眉毛眼睛鼻子更加皱成一团,他旋了个身,好像要找寻什么,可又突然转身对徐士秀决然说:“呵呵,昨晚多喝了几杯,而且小妾,咳,老兄,劳驾你先走一步,我还得洗个脸。而且小妾……”一边说,一边颤动着一身胖肉,唤着他那非正式的姨太太的名字,就往后边去了。
徐士秀到了村外时,看见沿河滩散散落落全是女人和小孩子,闹闹嚷嚷都朝东望着。东面远远那小石桥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小的石块正被搬运到桥堍。一些十来岁的孩子也在学样瞎帮忙,祝大的儿子小老虎这天又在发冷,可是他也夹在中间凑热闹。
太阳光像在河面铺了一层金,耀的人们眼睛发花,两三丈外便什么也瞧不清。小石桥上的人们吵得很厉害,有的在骂那轮船道:“他妈的,怎么今天也不叫几声!”
徐士秀走到桥边,手掌遮在眉毛上,也朝东看,忽听得桥上众声齐喊道:“来了,来了!大家当心!”这声音是那样雄壮,顿时使得徐士秀也满身是劲了。可是他并没瞧见什么轮船,只觉得两眼发眩,满空金星乱迸。麻子程庆喜在桥上叫道:“徐先生,你也来瞧一瞧,这里。”同时却又听得许多声音在喊:“石头,石头,小的不要,大的!”
徐士秀上了桥,众人让开一个空位。程庆喜和另外一个农民很殷勤地指给他看那远远驶来的轮船。可就在这时候听见了汽笛的长鸣,足有一分多钟不停。桥上的人们脸都绷紧了,赶快将几块最大的石头扛在桥栏上,这些人的眼睛都发红。
“你们要分派好,两个人伺候一块,”徐士秀兴奋地说,忽然感到拿羽毛扇做军师的滋味。“要不先不后一齐推下河去!……喂,你们这几个专管搬上来,要顶大的,……对呀,像这一长条就很合式,两个人扛不动,四个人!”
轮船愈来愈近,汽笛不停地长鸣。
轮船像一头受伤后发怒的猛兽,一路嗥叫着直扑向这小小的石桥。
汽笛的尖锐的声音震的徐士秀心慌,同时桥上人发一声喊,便要去推那几块大石头。徐士秀正想喝他们“不要慌张”,瞥眼看见轮船左右舷各有一个持枪的警察,他立即怔住了,然而这只不过几秒钟,随即他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从桥上直滚到桥堍。
这当儿,第一批大石头已经轰然落水,盖倒了汽笛的声音。徐士秀爬起来再跑的时候,桥上桥下震天动地一片声呐喊。他回头急看,船上一个警察已经举平了枪;他两脚发软,又一绊,便跌倒了。
第二批大石头还没安置好,船上的两支枪砰砰响了。桥上人首先看见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便慌乱起来。程庆喜大叫着“不怕,干呀!”一面早已挤开一条路,向桥那边飞也似的逃走了。有几个真不怕,祝大也在内,扛起一条三四百斤的石头就扔下去。轰!丈把高的水头飞了起来,将轮船的舵房打坏了半边。
枪声砰砰地接连响。满河滩是乱跑逃命的人。慌乱中有一个孩子倒在地下,谁也不理会。祝大和两三个同伴是最后逃下桥来的,他们从那孩子身边跑过,也没瞧他一下。可是刚过去了五六步,祝大猛回头一看,认得是自己的儿子,再跑回来要拉他,这才看见儿子一身的血,这小老虎已经死了。
徐士秀气急败丧跑回曹府,劈头就看见两个司法警察从曹府大门出来,脸色也有点慌张。枪声已经惊动了整个小曹庄,但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没弄明白。二媳妇和曹志诚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在院子里交头接耳切切议论。
“打死人了!”徐士秀跑进了院子就大声嚷,满脸的油汗,一身白洋纱的短裤衫沾满了泥污。
“两个妇人都像母鸡生蛋一般怪声叫了起来,围住了徐士秀问是打死了谁。然而徐士秀实在也没知道打死了谁,他一路跑来只听说出了人命。而且他又亲耳听得枪声接连有五六响,他便断定死的一定不少。
“管他是谁呢,”他板起了脸回答,觉得这一问真是妇人家的见识。“反正是死了,死的可真不少呵!”
他撇下了这两个女人,正想进屋里去,曹志诚已经迎出来问道:“死的不少么?”
徐士秀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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