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第6章


四十分钟之后,弗莱明夫妇踉随简宁去了她的办公室。
他们向简宁咨询了全部购房所需的文件和手续后,告诉简宁,他们准备接受房主的要价,并希望尽快签订购房合同。
在弗莱明夫妇准备离去的时候,弗莱明太太忽然犹豫了一下:对不起,许太太。她说,我有点儿好奇。你的英语这么好,可我想你不是出生在这个国家,是吗?
简宁说:啊,我是中国人。
弗莱明太大接着问:台湾?还是大陆?
简宁敏感地答道:有什么区别吗?
弗莱明太太笑了笑:亚洲人很少到美国人的圈子里做生意,特别是房地产。除非他们出生在这个国家。你的英语已经几乎十全十美,只是带一点点口音……
简宁的笑容变得僵板,觉得那个女人的声音比石板刮锅底还刺耳。
弗莱明先生仿佛察觉出简宁表情的微妙变化,插话说:其实,我们许多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英语说得还没有许太太好。像那些美国南方黑人的英语,还有那些土族的印地安人……
简宁打断他的话:我是中国大陆移民。可我儿子的英语说的跟美国总统一样好,这能证明什么?
弗莱明先生舌头拌蒜地忙说:当然,当然。
他们瞪着眼睛望着简宁,除了“再见”,好像再没什么可讲的了。
看着弗莱明夫妇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简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平日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遇事也能让人三分。何况,弗莱明夫妇显然是无心的,并没有什么恶意。
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这种没由头的龃龉,弄不好,能把一桩几乎到手的生意搞砸了。
真不知自己是搭错了哪根神经。
简宁懊恼地坐在办公桌前,半天打不起精神。最后,她决定既然没情绪,不如早些收工。回家见了丈夫儿子也能换个心情。
简宁开车出来,先去了“中国超市”。在接大同的父亲到美国之前,简宁难得上中国人开的食品杂货店买东西。倒不是因为距离远,嫌麻烦,在圣路易斯市居家生活的人们,都不会把开车十五二十分钟当回事。再说,这几年,中国店零零星星开了好几家,到哪儿去办事,顺路捎点儿豆腐青菜也是方便的。讲心里话,她是故意回避。她不想重新进入那种氛围,她不愿意有回头看的感觉,她不想进入那种满眼都是中国人的环境。
中国人和中国人扎堆儿,容易形成一种文化屏障。这种屏障给人带来虚假的心理安全感,同时,也是进入美国主流社会的重要障碍。她忘记是从哪本书上读到的这几句话,但精髓却领会得很深。她和丈夫来到美国,付出了很多,她不指望走什么捷径,只希望付出能有所得,只希望付出和所得是一致的,努力能有成效。她相信,在这片公平竞争的国土上,你不拒绝机会,机会就不会拒绝你。或许因为女人本来就比男人更善于改造自己,适应环境。简宁在英语飞速提高的同时,很快感悟到黄油果酱牛奶面包,比咸菜稀饭面条馒头有无比的优越性。虽然,有时丈夫在餐桌上流露出思乡怀旧的情绪,但简宁总是有办法提醒丈夫,自己整日忙里忙外,中国饭食的确做起来费时费力。惯常体恤妻子的许大同,自然尽力减低了伙食标准。现在,公公来了。公公是来和他们同住的。
公公一生坎坷,古稀之年迁居异国,语言环境种种不便,再在其他生活细节上要求他改变,就未兔太不通人情。简宁只好不动声色地重新调整生活,馄饨包子豆浆油条也恢复到家庭日常的菜谱上。
简宁走进店门,直奔调料部。许毅祥提出因为大同得奖,晚上他要包顿三鲜馅饺子祝贺。吃三鲜馅饺子自然要沾镇江醋。简宁拣了瓶香醋的同时,又选了小磨麻油和四川辣酱。丈夫口重,吃面食喜欢姜葱麻辣一齐上。
在货架间徘徊了几分钟后,简宁开始往推车里飞快地扔进豆腐、皮蛋、海蛰,还有两磅鲜发笋尖和八只猪脚。
许太太,买这么多东西,要请客啊?
简宁诧异地抬起头,看见一张白净而多肉的女人的面孔。简宁熟悉这张面孔,在圣路易斯的中国人当中,这张面孔虽不出众,却有相当的知名度。
刘校长?今天这么巧。简宁客气地答对。
刘校长叫刘茵,并不是教书出身。在国内,她学的专业是新闻,在一家著名电视台做新闻记者。十年前,随到圣路易斯的华盛顿大学医学院讲学的丈夫来到美国,先是做了一阵无聊的家庭妇女,后来,为了打发时光,在家里招了几个熟人的孩子教授汉字。
渐渐名声传开,华人子女想要学习中文的纷纷找上门来。她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些人眼中变得重要了。就像是本来想在旧衣服上打个补丁,结果,这个补丁在别人看来,竟成了流行时装上新潮的标志。兴致所至之下,她有了开办中文学校的念头。几番周折后,学校终于成立,并且影响越来越大,她也成了圣路易斯华人圈里的名人。她办中文报纸,搞华人文化中心,最后被众人推荐为中国人协会会长。简宁刚做房地产生意时,生人生地,很难了一阵。
刘茵知道了,尽其所能地介绍了一些学生家长给简宁,其热心和诚挚,至今提起还叫简宁感激。
买点儿方便面。家里老不开火,方便面再供不上,我们家那位要跟我离婚了。刘茵嘻嘻哈哈地说。
刘茵的先生如今不仅在医学院教书,还在城里开了一个中医诊所,生意红火。刘茵办中文学校,办报纸,也有进项。家里本是收入丰厚,可由于两人都忙,日子过得凑凑合合。女儿在私立学校寄宿。他们夫妇俩有时间就下餐馆,没时间就吃方便面。锅灶永远是冷的。他们这种状况成了朋友圈里的笑谈。
总吃方便面不是个办法的。那里面含有防腐剂,吃多了……简宁欲言又止。
吃多了长癌。刘茵没心没肺地补了一句。老李也这么说,可他饿了照吃不误。老李是刘茵的先生,年纪比刘茵大十来岁。这种差异,造成了他的“妻管严”顽症,在家里家外说话都不管用。
刘茵说:好久没看见你们儿子了。快五岁了吧?
简宁嗔道:是啊,淘得吓死人。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遗传基因。
刘茵立刻说:淘气的孩子聪明。送我们中文学校来吧。
这种年纪是学语言的最佳期。再大了,就吃力了。
简宁顿时面有难色:不知道他肯不肯去。再说,从下个月开始,我准备把他的钢琴课从一星期两次改成一星期三次。他的老师说,他在音乐上挺有天赋。
别担心。小孩子家,你给他多少,他就能学多少。
还是让我跟大同再商量商量吧。
见简宁搪塞,刘茵不好勉强,笑呵呵地说:行啊,等你们商量好了,跟我打个招呼。
哦,对了,今天中国人协会有活动,你和许先生要不要去坐坐;简宁抱歉道:下次吧。
今天我们有了安排,走不开。
简宁告别了刘茵,结了账,出了“中国超市”。她一边开车往家的方向走,一边感到隐隐内疚。她想,要是在别的事情上,自己说什么都会给刘茵这个面子。刘茵人好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可儿子的语言问题,却是个原则大事。她一直坚信,语言细胞靠日月时光浸润,英语的纯净度要从婴儿培养起。为此,她和丈夫有过争论,好不容易才达成一致,现在,怎么能从她这儿首先破坏协议呢?刘茵那里欠的情,她总有一天会还。儿子的一生前程,却是开不得玩笑。
晚上好,许太太。守门人唐那休。奥伯曼站在台阶上,殷勤地和简宁打招呼。
简宁对他点点头。
这个唐那休。奥伯曼生得眼白多,眼仁儿少,不熟悉的人都以为他对人很怠慢。甚至据说,住户中有特别厌恶他的,曾悄悄联络人想将他解雇,但没有得到呼应,才不了了之。其实,奥伯曼禀性朴厚,心肠很软,工作也算尽职。惟一不足,大约就是他有时过于热心,多言多语。
简宁穿过大堂,走向电梯。喷水池里的喷泉洒着晶莹的水雾,映衬着旁边一片风尾竹碧翠欲滴。
这是圣路易斯市近郊的一座高级公寓楼,靠近著名的植物园。许大同和简宁同时看中了这里的优雅环境和交通便利,不惜高价在这里买下两套相邻的房子。打通装修后,成为楼里居住面积最大,格局最新巧的住户。
简宁上了八楼,推开大门,进了门厅,边脱衣服,边大声说:爸,我回来了。许毅祥围着围裙,应声从厨房端着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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