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第46章


大约就是简宁的软刀子为什么总能杀他的原因。许大同想,自己九年凡事都和简宁商量,今天的事却只好先斩后奏了。
丹尼斯,我们跟爷爷回中国之后,妈妈会想办法来找我们的。
许毅祥尽管听不懂许大同跟丹尼斯这一问一答的英语,但两人的神态叫他把内容猜到了七八成:大同,你到底想干什么?
爸,我们到美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努力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可现在家破碎成这个样子,我留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回到在北京,我们一家起码可以在一起过团圆日子。
许毅祥嘿嘿一声:你太有出息了,想当逃犯了,是吗?
想干脆放弃那场官司,假装忘了这事儿,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闹不管你走到哪儿,你都不再是个清白的人。你永远背着个虐待孩子的罪名。是你自己把你自己判了有罪。
爸——!
别骗自己了,这是你的生活。那样的话,你会后悔的。
许大同低下头,但脸上仍满是不服。
许毅祥叹了口气,忽然说:大同,还记得当年你准备来美国的时候,你妈妈想找人帮你换外汇的事吗?
许大同看看父亲,目光变得朦胧。那年许大同出国留学的事已经成了定局,全家开始为即将远行的儿子准备行装。
许大同的母亲取出自己多年的一笔积蓄交到儿子手里。母亲说:穷家富路。我正找人帮你换美元带上,以防万一。许大同笑了,故意问:妈,您知道现在美元和人民币的黑市比价到底是多少吗?母亲在家里是管钱匣子的,她清楚从银行利率的调整到葱姜蒜价格的升降。一比十。母亲说:最近黑市美元不好换,价钱往上走。许大同皱起眉头:这万把块钱换不了多少啊。我去美国至少要待个三五年,杯水车薪,不够哇。母亲被儿子的话说得哑口无言。许大同把钱轻轻放回到母亲的身边:妈,我到了美国,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不可能再靠您和爸爸的庇护了。“零”这个宇表示一无所有,也表示无限大。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决不会被困难吓得逃回来的。您和爸爸别再为我操心了……
八年前的情景把许大同胸口的冲动渐渐冷却下来。他有些羞愧地把丹尼斯搂在怀里。
许毅祥用自己的眼睛爱抚着儿子和孙子。他们是他的血肉,他与他们难舍难分,但他必须和他们在这里分手。这是他替他们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大同,带丹尼斯回去吧。既然你当初决心来美国,这大概就是你必须付出的一部分代价。记住你过去说过的话。把丹尼斯培养成一个正直的、有出息的人。回到北京后,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随着传来“请准备登机”的广播声,许大同和丹尼斯跟着许毅祥一直走到登机口,机场工作人员拦住了他们。那位黑胖的女工作人员,制服被她臃肿的身体塞得紧紧的。
她仿佛看惯了这一幕送别的场面,漫不经心地对许大同指了指旁边的一排落地大窗,说:去那边等着吧。一会儿飞机起飞会从那条跑道上经过,你们可以瞧得清清楚楚。
许大同牵着丹尼斯的手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着飞机慢慢离开候机室大楼向辅助跑道滑去,加入等待起飞的飞机长列中。许大同注意到满天灰色的云霭在那一刻忽然撕开了一条缝隙,一束亮丽的阳光投到狭长的跑道上。片刻后,带着西北航空公司标志的747呼啸着穿过跑道,斜斜插入天空。
他们目送着飞机消失在厚重的云层之中。爸爸,爷爷为什么要走?丹尼斯迷惑地问。
爷爷不是走。许大同郁郁地轻声回答儿子:爷爷是回家。
送走了父亲,许大同发现自己一下子心头茫然,好像无法判断接下来自己需要干什么?于是,他问儿子:咱们现在去哪儿呢?
丹尼斯想了想:咱们去吃东西好不好?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许大同同意,问丹尼斯:吃什么呢?
意大利比萨饼!
许大同觉得这个答案很合他的心意。
他们在候机楼的“比萨热”店里点了两块蘑菇馅儿和一块香肠馅儿的比萨饼,都要了双倍的奶酪,加了胡椒、辣椒和香料。许大同给儿子买了橙汁,给自己买了一大杯百氏可乐。一对饥肠辘辘的父子对视笑着,大吃大嚼,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光景。
忽然,丹尼斯的注意力被一个对过酒吧里的电视图像吸引住。丹尼斯滴溜溜转动着眼睛,说:爸爸,我觉得你在电视上的样子真丑。
许大同埋头咬着比萨饼:嗯,你在哪儿见过你爸爸在电视上的样子?
丹尼斯摇头批评:唔,就在那儿。我想是因为你的那张照片太糟了!他们应该给你换张像样一点的。
许大同莫名其妙地抬起头。随着丹尼斯的视线望去。他脸上的肌肉突然僵住了。
远处的电视屏幕上许大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那照片不知是从哪个旧档案里翻出来的,上面的许大同剪着寸头,显得年轻而神色讷。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节目,主持人向观众解说照片上的这个男人时的口气,仿佛她正警告人们动物园里狮子从笼子中跑到了大街上。接着,屏幕上又出现了丹尼斯的照片。丹尼斯的照片质量显然高于许大同的旧照。
小小的嫩股稚态可掏,一眼就让人想起猛兽嘴边无辜的羊羔的模样。
在丹尼斯的照片下方是两个大字:绑架。
丹尼斯得意地叫起来:那是我,我也上电视了!
许大同吓得一个冷战,差点用手去捂儿子的嘴。宝贝儿,别喊。他竭力把脸避开每一个人,压低声音对丹尼斯说:快快,快吃。咱们现在得走了。
为什么?丹尼斯抗议地质问。他正在享受许久未有的在公众场合消费就餐的快乐。
这种快乐超越他的肉体对食物本身的需要,超越他所知的金钱能够衡量出的价值,是一种心旷神情的从感官直奔精神的快乐。可爸爸忽然决定中止他的这种久违了的快乐,叫他感到不满和无法接受。
我要带你去玩一种好玩儿的游戏。许大同不得不悄声做了个诱惑的表情。
什么游戏?丹尼斯瞪大眼睛。对爸爸的提议他有点半信半疑。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许大同不由分说,匆忙拉着他离开小餐桌,走出比萨饼店。
许大同一路低着头,他感觉每一个迎面过来的人都在用疑忌的目光打量自己。而丹尼斯却兴高采烈,不停地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开始玩游戏啊?
快了,快了。许大同应付着儿子,心里一个劲儿打鼓。
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怎么一下子长得那么大,那么显眼,往哪儿藏都藏不住了。
出了候机厅大楼,许大同略略松了口气。他想,下一步是到停车场去取车。只要人进了车里,车开在了路上,麻烦就会少很多。这里离停车场不足四百米,四百米的开阔地过后,自己和儿子就算是安全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丹尼斯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今天好高兴,可他即使蹦蹦跳跳仍有些踉不上爸爸,于是他仰起头抱怨着:爸爸,你走得太快了。
乖儿子加油。许大同鼓励着:我们的游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就像是这句话灵验了什么咒语,他的声音刚刚落地,就把那咒语中的内容变成了现实。而当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危险的时候,他和儿子已经暴露在对方的火力侦察范围之内,要逃也来不及了。
在离许大同父子仅仅二十米远的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警车。车门半敞着,一个矮墩墩的警察手里拿着可乐和汉堡包靠在门边上,边嚼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四周。
许大同倏地收住脚步,不知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和警察撞在一起,电光火石一般,两个人的大脑都发生了物理性的磁场反应。像南北两极相吸一样,两个人的心里都为对方的存在而吸引。
退是退不得了。退就是不打自招。许大同硬着头皮,扯着丹尼斯,强作镇静地在警察锐利的视线中横穿马路,走向停车场。
矮墩墩的警察耸耸鼻子。他叫吉米,那短短的鼻子使他看起来像只猎犬。而实际上,他察觉异样的本能也似乎是和狗一样敏感。只是这两天他感冒,所以判断事物时,总有点儿迟疑不决。吉米低头向车里的电脑屏幕扫了几眼,又朝许大同父子身上盯了盯,在这片刻中,他的嗅觉突然恢复了。
他抬起手,指着渐渐走远的一大一小,高喊:嘿,你们,给我站住!
丹尼斯回头张望了一下,高兴地说: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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