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和她的男人们》第10章


“我们把钱退回去,又不是卖身费。”田阿根执拗地说。
“寿头!觅都觅不到的好事,怎么弄得像卖儿卖女似的?人家路经理都讲好了,第一个月不演出,只学习,训练训练。读书还要交学费呢,我们田田学唱歌还领工钱,你倒想去退?”
“我们自己心中有数,田田是有毛病的呀!”
“人家会不晓得?人家就是冲她发毛病时会唱歌才要了她去的!两厢情愿的事,谁也没骗谁呀!”
“耽误了田田治病了,上海的白医生都亲自来了……”
“少提那医生!路经理说了,他是想把田田当试验品呢!连那个医生女儿不也漏出一句两句了吗?要拿田田搞‘研究’呢!”
“作孽呀,我们田田……”
“好了好了,不要担心了,我也一样心疼她,我不是硬逼了他们把林林也招了去吗?有林林照顾,还怕啥人欺侮我们田田?”
“做人不能只为了几个钱呀!”
“你这是什么话?”张丽珠把面团使劲一拍,亮眼珠立了起来,“我为了钱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店堂装修的债还没还清呢!贝贝早晚要讨娘子!……”
正坐在轮椅上看连环画的贝贝连忙抬头表示:“我才不要讨娘子。”
“你不讨,田田还要嫁!林林这只憨棺材一点都不会扒钱,我们田家明摆着要倒贴!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今世里专门遇到讨债鬼!……”她将一把眼泪鼻涕和到了面团上。
白瑜轻轻地用身体撞开了父亲的卧室兼书房的门。白寅猛地一惊,手中长长一段烟灰掉落了下来。他一边撞去那灰,一边恼怒地头也不回地说:
“关门关门!进来之前也不敲一敲!”白瑜一手托了药,一手端了水,走到他的书桌前:
“爸爸,是我。”白寅望了女儿一眼,脸色和缓了。
他站起身,关了门,把那阵稀里哗啦的麻将骨牌声挡在门口,这才觉得松了口气。白瑜伸手夺去了他的烟:
“爸你怎么又抽了!还谆谆教导我必须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呢!”
白寅听由女儿摁灭了烟头后还把桌上剩余的半包烟扔进了字纸篓。这个家如果没有了女儿的温情,就无异于工作室、图书馆、旅店和食堂了。女儿于是就对他享有了命令权。监督着他服下了药,女儿却还不走,随手翻捡着他桌上垒得高高的各种书籍。
“找什么?”白寅问,“我这里都是自然科学类的,不会对你这搞社会学的有用。”
“有时候是相通的呢!”白瑜说。
她突然皱着眉头,望定了父亲:“爸你说,那路辛,就是那个歌舞团的经理路辛,会不会也是个大脑畸变患者?”
白寅避开眼光:“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了?”
“我总觉得他有点反常。他那么急匆匆地聘用了一个明摆着是处于不正常精神状态的病人,似乎除了那种急功近利的营业目的之外,还隐藏着其他什么……什么……爸,你们以前认识吗?”
“不。我怎么会认识他?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总感到……或许是我多疑了……他好像对你、对我们怀有敌意。”
“他说了什么了?”
“倒也没有。如果他并不认识我们,却对于我们怀有莫名的敌意,那么,这敌意就是无具体的实指对象,只是针对某一社会群体的、抽象化了的、有特殊成因的社会心理畸变状态了!”
白瑜沉浸入了专业化的逻辑推理之中,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好极了,我可以确定我的论文选题了!”
她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留下白寅,从字纸篓里挖出那半包烟,又抽了起来。
十二
“她怎么老睡老睡地?一天下来都没见她醒!”
“五粒安定呢!你试试看!”
“乡下人缺乏医学常识!干什么喂这么多!”
“你知道什么!她抽筋抽得多么……”林林哽咽住了,不再搭理哈益华。
哈益华两手扶住车把,扭过头来看看坐在三轮车斗里的林林,笑了:
“乡下人还很有感情的呢!放心,到了我们路经理家,那路老师心肠才好呢,对她会像对自己亲生女儿似的呢!”
“我看得出来。”
“哟,乡下人还很有眼力呢……”
“少给我乡下人乡下人的!要不然我就叫你哈密瓜!我听见人家这么叫你了,嘿嘿。”
“反了反了!到上海不过几个钟头,乡下……林林先生就想骑到本剧务主任头上来了!娘的我不踩了,我成了你们小两口的黄包车夫了,刚才是因为她歌仙子昏睡不醒,需要你扶着她送往路经理官邸,现在老子为什么还要为你出苦力?”
他一按刹车,“下来,你骑我坐!”
“跟你说过了,我只会骑自行车,骑这种三轮车我总要向左向右原地打圈子。”
“骑不来也要学着骑,总不能以后天天要我用这辆破车去接送你的歌仙子!”
“以后天天用这车接送田田上班?”
“你还想天天叫出租车呀?”
“那我试试。撞到汽车上去我不管。”
连着几次险乎撞到人行道上汽车轮下,林林倒也很快掌握住了车把,按着车斗里哈益华的“右拐!向左大转弯!马路对面!”之类的指挥,把车骑到了剧场后一条弄堂内的“申江”集体宿舍门口。
“你到底是招了个女演员,还是领回了个小保姆?”
“都是。上午让她在家,帮你干点活,练练声,下午到剧团去参加训练。”
“这说得过去吗?”
“我出了高薪。她父母和男朋友都同意的。”
“她怎么总在睡觉?”
“妈,我刚才说过了,这是个很特殊的演唱人才。我要不是亲眼目睹,也绝对不会相信。所以我才把她安置在家中,安置到你身边来。我们要一天二十四小时观察和培养她,摸出一整套充分发挥她那种我曾见到过的超凡的演出才能的规律来!我相信她会一鸣惊人的!”
“我总觉得有点玄……她是精神病患者吗?”
“她男朋友刚才不是也说了吗?她一醒过来就是个正常人,一个跟所有的人完全一样的正常人……妈,我当然也不太放心,所以过几天我再搬到集体宿舍去,最近跟你一起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打地铺不太凉吗?”
“都五月份了,妈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辛儿……奉贤那边乡下有没有消息……?”
“打听过了。朋友去过乡政府,说是那年头一片混乱,来来去去的人许多都没有证明……只知道那个抱走妹妹的人是松江口音……”
“唉,这我知道。我听见了他的话,我记得他的声音……”
声音,是的,听到过他的声音,那个抱走了自己的骨肉的人的声音。她多么想看见那个人。她要谢谢他,她要叮嘱他,她要记住他,她要告诉他:孩子只是暂寄放,等她病好了,马上就来找他,她会倾全力感谢他,然后抱回自己的亲骨肉。她徒劳地向黑暗中伸着手。无边无际的黑暗。她抓不住那个人,什么也抓不住。从那一刻起她就再也看不见,而只能听得见了。
“啊孩子——我的孩子——”她长嚎了,自己的耳朵灌满了自己的声音,声音充斥在弥漫了全身周围的黑暗中,
“让我再抱一抱啊——我的孩子!”
“行了行了,快走你的吧!”熟悉的妇女主任的声音。
“妈——”是儿子,小辛,冰冷的小手在拉她,瘦削的身子在挡住她,“你别从床上掉下来呀!”
“我……我跟她说句话吧!”一个男人的声音,陌生的、深厚的、不是市区也不是这里奉贤县的口音。声音近了,就在耳边:“大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待小囡好,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囡一样,你就放心吧!”她永远记住了这个男人的松江口音。
十三
头班电车隆隆驶过。林林猛地惊醒,抬头向窗一望,马上就翻身坐起,匆匆忙忙地穿起衣服来。与他同一宿舍的哈益华从被窝里伸出手,抓住床头边的闹钟,看一眼,诧异了:
“你干什么你?半夜三更地!”
林林回答道:“田田该醒过来了……”
“田田?喔,那位歌仙子。四点钟刚过她就醒?”
“才四点?”
“你以为是几点?”
林林望望窗外:“不是天亮了吗?”
“娘的真是乡下人!是路灯!不是升起的太阳!再睡再睡!”他钻进被窝。
林林却笔直坐在床上:“我不能再睡了。再睡我会睡过头的。田田天一亮就会醒过来,醒过来了她会对什么都记不得,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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