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和她的男人们》第14章


绝于人民”的慈祥的老校长之外,别的老师都总给我白眼。为什么我们家没有亲戚。为什么有一次有一个同学骂我是狗崽子。为什么妈妈常常弹奏那首悲怆的《出埃及记》。为什么半夜里常会被她的啜泣惊醒。为什么她的眼睛会有病。为什么我总要穿有补钉的衣服。为什么我们家的家具会一天天少下去,偌大的房间里几乎只剩下了那架我生父留下的施特劳斯钢琴……
白瑜白瑜,你领受过这一切吗?你那么舒适地躺在小小的摇篮车里,由你的父亲推了走,你的丰硕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亲娇嗲地挽着你父亲的胳膊。你的摇篮车上挂了许多花,许多洋娃娃,还有一个丁当响的小铃铛。正是这脆生生的铃铛声响,才吸引住了马路对面的一对母子的目光。母亲的眼睛发直了。她在自己的家里接待过你的父亲。她为他准备过点心。他每次上门都捧着鲜花。他为她检查眼睛,啜着茶与她久久地长谈。她不曾料想到原来不但有妻子而且有女儿而且他们一家三口如此亲爱美满。她的眼睛大张着而且很快就溢满了眼泪。她的儿子虽然只有七岁,但读懂了那泪水里的失望和痛苦。他懂事懂得太早了。他懂事懂得太多了。他摇着他母亲的冰凉的手,拉了她快快走开。
他从此恨上了那美丽的摇篮,美丽摇篮里的小女孩,更恨那女孩的父亲,他记得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白寅。
白瑜白瑜,你知道你父亲是怎样地伤害了这一对孤儿寡母吗?背脊,三角形的宽阔的光滑的滋润的背脊!它终于压到了母亲的身上。皎洁的月光,映照出这不洁的一幕。这背脊属于你的父亲。你父亲如鬼魂般跟踪着我们。我们已经被遣返原籍。抄家时砸坏了的钢琴是我们惟一的财产。我们的土屋阴暗潮湿每雨必漏。可是你父亲居然也还是寻了来。母亲不能抵挡温情的诱惑。你父亲不捧鲜花了却总是送米送面送点心送给我练习本五线谱铅笔橡皮小人书。我们难以拒绝惟一的朋友,我们最终难以拒绝又一次将我们推下深渊的灾祸!
白瑜白瑜,我能原谅一切,但我不能原谅你父亲的逃离!他逃离时提着那只人造革的旅行袋,袋口的坏拉链上还留着我母亲手缝的针脚!他走向那辆他们回城去的大客车,步履虽然缓慢沉重但并没有一步停留。在车门口他站住了,他一定感到了我的目光。我躲在一棵大树后,恨不能把我的目光变成一对铁钩,拉住他,把他拉进我们的土屋,拉到我母亲的身边来。我怕失去他,我怕我的瘦弱的身子承担不了日后的艰辛,我怕我的临盆的母亲目力一日日不济的母亲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在人后以泪洗面的母亲不能忍受他的逃离,我太怕了!我小小的心里难以再盛下更多的屈辱和恐惧。我在大树背后盼望着他回过头来。他果真回过头来了!我们又一次四目相对。不再是那样的月夜,而是在熠熠的阳光之下。我不再是仇恨和嫉妒。我只有哀告和恳求。我用目光苦苦地望定他,拉住了他,求他向我走近一步。只要向我走一步就足够了。只要一步,我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我甚至会喊他父亲!
父亲,不要抛下我们,帮我们走出沙漠,走出深渊,走出黑暗吧!可是白瑜白瑜,他没有走出这一步。这懦夫没有这勇气!他竟然回过头去了!他跨上了台阶!一步、两步,他进入了温暖整洁的车厢,向你们奔去了,向繁华的大上海、温馨的小家庭、雅洁的医院、高尚的救死扶伤的事业奔去了!他一去不返了!哦,右派崽子又是破鞋儿子,我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你能想象吗白瑜?你什么都不知道白瑜。但愿你以后也什么都不知道白瑜。你当你的研究生去白瑜。不要来沾惹我免得我因了积怨而伤害了你白瑜。我对歌仙子并未死心我期待着别来干扰我白瑜。我将以自身的努力来证实自身的价值证实你喜欢一个歌手并没有喜欢错白瑜。白瑜白瑜,命运为什么又要派了你来折磨我呵白瑜!不管你是为什么、或者说是命运为什么让我路辛如我母亲般跌入你白家的陷阱,把歌仙子送上“申江”舞台这条路,我路辛是走定了!
十七
田田的发作突如其来。按林林的推算,她起码还要再过三天,才到那个时候。林林没有把田田每逢例假便要发作的这个规律告诉路辛。临离金泾时,尽管匆忙得连自己的短裤头也忘了带一条替换的,但田田娘还是把他单独拉进小房间,千叮嘱万叮嘱,不要把田田的发作周期、发作时该怎样安抚她但又不抑制她的发作、什么时候才可以抑制她让她昏睡等核心机密说了出去。
“姓路的把我们田田当摇钱树呢!”田田妈说:“我费了多少口舌才让他们同意也收了你!要是让他们把什么都摸清楚了,他们还会留下你?把你辞退了,他们还不把我们田田折腾死?”
林林相信田田妈的话。到“申江”虽然不过三个礼拜,林林已经领教够了路辛的凶相和霸气。看他平时训练田田时的那种面无笑容毫不留情,跟电影里的工头书本里的资本家真没什么两样!也不知是无意的呢还是得了吩咐有意来套话,哈益华几次问过林林:
“田家女婿你难道也不明白歌仙子什么时候再次显灵吗?”
林林知道这只哈密瓜是路老板的贴心哥们儿,才不上当呢,每次都努力装傻,大不了让他“乡下人”长“乡下人”短地讪笑几句。“乡下人”?乡下人也有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亲人的本事!林林是在骑了三轮黄鱼车送田田回田林新村路家时,发现了田田的发作症状的。
要说起来,田田下午在排练场里就已经有点不太正常了。她异乎寻常地合着方万里的舞步和老平头的节奏,在场子里踏着舞步。她仍然不开口唱,但嘴唇总在微微扇动。她的眼神不再发木,而是闪闪发亮,左右盼顾。路辛和哈益华马上发现了她的变化,在一旁注视着,并且不时轻轻商量着什么。报幕的白瑜也显然感觉到了。她抽排练的间隙为田田送上饮料,后来还匆匆走出大厅,匆匆返回时大大咧咧地拿着一包妇女卫生巾。林林一眼瞥见时曾以为是她自己用,心中暗笑这上海小姐真开化大方,现在看来,却是为田田买的!平时总爱坐在黄鱼车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噜里噜嗦跟林林说个没完的田田,一下如换了一个人般闭紧了嘴巴。这是在她大发作前最常见的情况,林林心中清楚。林林使劲踩着车。他要尽快把田田送到路家,让她早点躺下休息。可怜的田田,又一次难关呵!
林林从田田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房门。路凌波在里屋问:
“谁?是辛儿吗?”眼神恍惚的田田一个激灵,
低语道:“辛儿?我是辛儿?”
她的脚步一下子变得沉重而缓慢,像路辛平时走路一样,将脚后跟重重地敲击在地板上。
“是辛儿呀!”路凌波迎了出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田田像路辛往常清嗓子一样,重重地咳了一声。
路凌波摸向厨房:“吃了饭没有?田田怎么还没回来?”
林林连忙上前扶住她:“路老师,是我们,林林和田田,不是路经理。”
“不是……辛儿?”路凌波疑惑地站住了,“我明明听到……不是辛儿?”
“妈!”田田冷不丁地以酷似路辛的声音唤了一句。
路凌波浑身一抖:“嗳,辛儿你——”
林林忙着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不是不是,是田田……她的病,发作了。”
田田嚼着牙根,面部表现一下变得跟路辛一模一样,冲林林咬牙切齿地低吼:
“跳起来!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以为是来当大小姐的吗?”
“天哪!”路凌波摇着头。
林林给田田端了凳子让她坐到饭桌前,又转身安慰着路凌波:
“没事没事,路老师你别怕,田田是文痴,不是武痴,她就是会学人家的样,别的什么都正常的,而且就这几天有点怪。这回不知道怎么搞的,学上路经理啦……”
路凌波怜悯地叹着气:“可怜……快吃饭吧,我做好了。”
林林为田田盛了饭,看她机械地吃了起来,嘘了口气,转身想走:“路老师,我去剧团了……”
“等等!”路凌波喊住他,“就这么让她发作着?不能带她去医院吗?不给她吃点药吗?”
林林苦着脸回答:“药,就在我身边……可是,不能给她吃呀……”
“为什么?”
“路老师,”林林抖着声音,“她……她一吃了药,就会睡过去,睡过去,一睡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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