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第6章


,轻唤道,若地,起来好生睡。他打着酒嗝,挥手到半空,凝固成先前在学校演讲时习惯用的那种姿势。这会儿我倦在木椅里,眼睁睁看着那种姿势下目瞪口呆的大学生们。他们被背着几十斤米走过塔克拉玛干沙漠,醉在海滩边给海水卷走的若地所震动了。当若地朗诵完《边梦》,久久跪下时,整个学术报告厅唏哩哗啦哭成一片。是的,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这是一个价值模糊的时代。连比较前卫的停美也认同:之所以流泪,是大家都离得太远的缘故。
我挣扎着站起来,按下若地最后的姿势。他醒了,对我翻着眼睛笑,没事啦,醉得快也醒得快。我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打着精神说,那好,我们抬椅子去院子坐。俄罗斯明早有课。让她早些睡。这时候,风低低吹过院子,灯影摇弋不定。后半夜的月亮也偷懒睡觉去了。夜散落得到处都是。
几年没这样斗酒了。要过景阳岗似的。若地叹叹气。抱着没有随他潦倒而潦倒的肚子。俄罗斯送茶杯出来,又一个给一件外衣披着。
你已经写不出诗了,望南。若地说,因为你太享福了。春天,万物复苏,诗人死亡。好像全世界都同意他们这个观点。从爱,经过美,到达完善。海德格尔只是年轻时候承认过这种方式。若地一点醉态都没有,清醒得像金融界的索罗斯。
我从不这样认为。爱情,应该只是完完整整的纯粹的爱情。就像没有谁会喜欢一个孩子老谋深算。附加值太多。往往流于平庸或残忍。比萨铁塔就是盛名之下倾斜的。这和诗歌没什么关系。“伟大之思者,必是伟大之错者。”若地先生,你的弱点是太聪明了。一个男人太聪明了,是很残忍的事。我以教训的口气说人。一般都比较流利。
法律一定程度上是保护性爱的,况且你还是诗意地同居。太聪明的男人单身,不聪明的男人结婚。你介于二者之间,放眼整个学校,也难为你了。
诗意地同居!我忍不住咯咯咯乱笑。这时候,我看见俄罗斯穿着诗意的睡衣诗意地立在门框边。她平生最讨厌海德格尔,我不愿她加进来胡搅蛮缠。只是看了看她而不说话。但是若地啊,亏你想得出。我心底痒痒的。早先他在学校大言不惭——“只有居住在深渊,我们才能仰望,除了去死,谁能把路修到天堂”我就很有意见。年轻人故弄玄虚谈生死,是无聊透顶的事。我暗暗冷笑道,你说得对,这是价值模糊的时代,还不止,这是个价值暧昧的时代。演讲时你向全学校宣称你这次能来我们学校演讲,不是坐台小姐资助,你这个‘我们亲亲的兄弟’无法走到学校来。除了泪水和智慧,你一文不文。够后后现代的。俄罗斯回房去了,我捏着烟头说:“真对不起,若地,你让我想起药和酒的关系。”
若地这次带着他的难兄难弟来学校演讲,是几个坐台小姐出的钱。据说头一夜有个体户请若地玩夜总会,给他配了一个小姐。他一句“避开性来谈女人”不但占了天大的便宜,还拉了赞助。开场白时我没在,听停美说,他鼓吹妓女是一种深层次的文化现象。他本人的身体语言也是醉花宿柳之态。
“我看你简直是个狂热的荷尔德林追随者。”若地沙着嗓子说。“酒做出来了,粮食还在远处。荷尔德林一生都这样认为。我在内蒙古乡下放羊的时候也是这样想。你想起药和酒的关系?这有什么后不后现代的。我在《边梦》中反复强调,爱情不在了,女人还活着。而且活得灿烂。”
我把左腿放在右腿上,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交往几年,若地的脾气我太了解。没几个小时他是不会收场的。
十四
塌鼻子女婿今世作威作福,来世变猪变狗闲谈时,厚嘴唇,矮个子的妇人拢着黑围裙碰门进来,一闪眼,她从腋下摸出两个酒杯。喜洋洋地放在桌上,笑咪咪跟丈夫说,谢天谢地这寿杯总算抢到手。
我这才知道,邻里过世了一位九十九岁的老太太。
布依族的风俗,凭祭奠她的酒杯喝酒,是会长寿如斯的。
不待塌鼻子笑哈哈的脸收拢,因为胃的原因听医生的劝至少得戒半年酒的我舔着嘴唇跃跃欲试。
女婿慷慨地让我和俄罗斯先饮。他潜意识在说,男才女貌的一对,短命的确可惜。端着酒杯,结结实实吞下大半杯,心中虽然往长命百岁方面驰骋,眼泪还是给烧酒逼了出来,辣乎乎的在眼眶里打转。
俄罗斯则不然,左右翻飞,一口气干完两个满杯。还用一种期期艾艾的眼风飘我。
第二杯酒,我捏着鼻子也吞不下。苦着脸,请房东的外孙代劳。
你们量大,饮两杯有百岁之寿。我量浅,少活一二十岁,写《南方的无奈》,有三十年,够了。
妇人一鼓作气灌下四杯。咂咂嘴,扭脸向我,得意洋洋。
女人天生半斤酒量果然不假。据说人间大寿是一百二十岁,无论尝尽百草的药王,还是那个自称为“十全老人”的帝子,他们都没达到至臻之境界。这女人,也许是走一条终南捷径。
好长时间没喝性烈的酒了。头重脚轻飘出小卖部,一个劲想吐。直言不讳告诉俄罗斯若不想多活几年,打死我也不会跟我可怜的胃过不去。
一直闷闷不语的俄罗斯这会子冷笑着说,寿酒是要喝双杯才对,你的那半杯冷酒在寿杯里晃来荡去的,寿都给挤跑了。若主认得真,还有折寿之惩呢!我这才恍然,怪不得先前俄罗斯拿眼睛剜我。房东的女儿之所以冲我恍如隔世般笑。
“你先前说一声会死?”
“在主的面前人人都有罪。我说也是白说。”
“没有别的法子?我是说,没有别的法子可弥补?”我惴惴不安问俄罗斯。
“这不是什么弥补不弥补的事,这是你命该如此。”她放下画笔,回答得挺干脆。
我悉眉苦脸坐在窗子边。初冬的风把黑夜吹来吹去,往前想往后想都一样可怕。我索性躺到床上,蒙头盖脸大睡。
十五
“又在胡思些什么?”我拉开灯,“俄罗斯,你累不?”
“没,我总觉得你有好多事瞒着我。”
“跟你说过,我是宁愿做真小人也不去做伪君子的先生。悄悄睡,明天我们班搞公关答辩。”
“吹,你跟本不是那号人。口口声声骗我初吻初吻,好意思。哎,我问你,沁儿来学校,你没带她红茶馆玩?”
“没有。”侧身吻她,心里被搅得乱七八糟。
去年冬天,沁儿穿皮茄克。红色的,有毛领,第二天下午她跟我说完对不起的话便走了。晚上,我一个人去红茶馆,醉酒。
“她靓?”
“成天只晓得靓不靓,你俗不俗。”我颓然,有虚脱的感觉。素面朝天的美,这辈子无缘了。还剩下什么呢?半书包揉得皱巴巴的小说——就是我所有的回忆所有的终结?
“以前,以前呢?”
“以前,以前我爱梦见她。晓得不?那年我十九岁。十九岁,你们花季,我雪季。就这样,我三天两头梦见她,恍兮惚兮——”
“肯定遗精了。”
“少胡扯。”我有些不高兴,“不说了。”
“讲呀,南哥,是柏拉图,没遗。”
“——那时我成天只想睡觉。有晚吐露给一个朋友,他教我祖传秘方:再梦见她,翻过枕头来睡,她就会梦见你——有点像寻呼机。”
“我兴奋极了,挨到放学,匆匆上床,等着翻枕头。可惜一夜不曾入眠。有次真的从梦中惊醒,仿佛还握着她的小手。我迅速地翻过枕头死死压着,眼睁睁守到天明。”
“早上坐在教室里,肿着眼,望阿望,她来了,鲜嫩嫩的。丁点儿梦见我的神色都没有。我抱怨朋友,他说那是她做着,不信,写纸条约她看看。”
“我写了。我去了。一个人坐在秋天的山坡上望了一下午的秋天。”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秋。”
俄罗斯说着,啪地关了灯,翻身去睡。留我一人在夜里,像第一次学写诗的那个晚上。
十六
远在呼和浩特的朋友好几次来信问,水乡莲的模样,果真和画上面的一样不。方便的话寄几枝给她。
每次胡乱应付过后,免不了颓丧。长在南国边缘,没有和莲相亲,实在是件憾事。不得已,只好拼命观摹莲画,搜寻有关莲的文章,说起来,半是为了应付友人稀奇古怪的问,半是满足自已骨子里的虚荣。
万花丛中,最清高的,大约只有莲了。每次写信,我几乎都是这样翻来覆去跟朋友讲。
然而,当我在冬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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