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界》第40章


当他跑到那森林深处的茶科所时,全身里里外外已经湿透,像一只落汤鸡。他用力敲打紧闭的大门,一连敲了十多下没有回应,是雨声雷鸣淹没了敲打声还是屋里没有人?他擦去从头发上滚下迷住了视线的雨水观察了一下,那木质挺硬的大门上竟然没有门铃,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手去敲,敲得手都发痛了,依然没有回应,便又用力喊叫:
“里面有人吗?”
他年轻气盛,声音洪亮,终于产生了效果。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什么人,你找谁?”
“我是县革委的!”
他回答得很响亮,“县革委”这招牌也第一次帮了他的忙,别人听了不敬也畏呀,良好的效果马上产生了。
“你等着,我就来开门。”
不到一分钟,那两扇厚实的大门吱地一声敞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披薄塑料雨衣手撑油纸雨伞的女人。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看不清也不想马上看清开门者是青年妇女还是中年妇女,他甚至没有同她握手打招呼,便一头钻进小院上了台阶直向开着门的一个房间奔去,口中念念有词:
“这雨太大了,太大了。”
随后跟进来的女主人一定是被他那狼狈样子惊住了,她用疑问的眼光盯住他:
“你是县革委的?”
他只好再次作了肯定性的回答,并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单位:
“我叫周剑非,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的,到大湾村来了解情况顺便到你们茶园看看,谁知这雨说来就来了!”
经他这么一说,对方大概是放心了,她脱去雨衣,打量着周剑非:
“呀,你一身都湿透哪,得赶快换衣服,会感冒的!”
哪里来衣服换哩?说者听者都忍不住笑了。她先递给他一条毛巾,大概是她的洗脸巾,留存着一股皂香气。他也顾不得客气了,接过毛巾擦去头上脸上的雨水,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不过二十出头吧?作于不很俊,但五官端正、身材苗条,一对动人的大眼正自好奇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他环顾四周,屋里一张单人床,两把硬木椅,靠窗一张三屉桌,桌上放一面镜子几本书,桌旁一个洗脸架搭有毛巾放有香皂。他马上意识到这间屋子是她的卧室,说得夸张一些,是她的闺房。他于是感到未免冒失了,一个陌生人闯入大闺女的卧室,说得清楚吗?他连忙对她说:
“厨房里有火吗,我去把衣服烤干。”
姑娘笑了,张着一对大眼睛:
“就这么穿在身上烤?”
“不这么烤又怎么办呢?”
他说的是实话,是呀,不这么烤又怎么办呢?这倒是提醒了女主人,她脑子一转笑道:
“有办法了,你等一等。”
说着便一阵风似地跑出去,很快地又跑回来,手中抱着一件白衬衣一条旧军裤,说:
“是一个同志洗了晾在屋檐下的,已经干了,你赶快换上把湿衣服烤干。”
说着又从三屉桌里取出一块于毛巾递给周剑非:
“我先到厨房去捅炉子,你快换了衣服把身上擦干,把湿衣服送到厨房来,厨房就在西厢房的顶头,沿着屋檐过去,用不着走院子穿过,不会着雨淋的。”
她说着便掩好房门出去了。
周剑非自是感激,连忙脱衣换衣,可以说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吩咐办,在这类问题上女人是绝对权威。只是她拿来的衣服过小,特别是那件白衬衫又短又窄,穿在身上箍得很紧,扣子只能勉强扣上,可惜这间屋子里没有穿衣镜,否则他可以看看自己的狼狈象了。
他提起湿衣服出了门,正自观察厨房的所在,只见她从西厢房顶头的门里伸出头来向他招手。他按照她的交待沿着屋檐走,中式房屋的屋檐很宽,用不着打伞。雨还在下但比他奔来时小多了。
他来到厨房,她已经通开了炉子。看见他那身打扮她忍不住笑了,说:
“你的身子大魁梧了!”
周剑非也无可奈何地笑笑:
“不是我太魁梧,是这衣服的主人大苗条了。”
她咯咯地笑着接过他手中的湿衣服,用一个竹制的大烘笼罩在炉子上,把湿衣服一件件重叠地铺在烘笼上。这种竹制的多孔大烘笼是多功能的,可以烤衣服也可以烘烤辣子等生活用品,特别适合“月母子”用来烘烤婴儿的尿布屎片,在这一带地方很流行。
她在烘笼上放好湿衣服,看见他依然站着,便连忙拉了一条矮木凳示意他在炉边坐下,自己也和他相对围炉而坐。她说:
“刚才你被雨淋了,烤一烤免得伤风。”
他顺从地坐下伸出双手做了个烤火的姿态。
原来这是当地流行的地炉,冬天可以取暖并炒菜煮饭用,夏天用途不多,炒点小锅菜或像今天这样烤烤衣服什么的。反正这一带是产煤区,用不着考虑节煤的。真正的当家灶在厨房的另一头,三个灶孔三口铁锅,一看便知这个科研所的大锅饭是在那里做的。
他们两人面对面围炉而坐,一雨便成冬的山区顿时有了温暖。这时他才想起还没有请问主人的芳名哩,于是便问:
“请问你贵姓呀?”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我姓黄,红黄蓝白的黄,叫黄恰芹,恰乐的恰,芹菜的芹。”
“黄怡芹?”
周剑非心想怎么会是芹菜的芹,顺理成章应当是琴棋书画的琴嘛,但他只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没有说出口来,第一次见面岂能过于放肆。
“你呢?”
她问,他回答:
“我叫周剑非,周吴郑王的周,宝剑的剑,是非的非。”
她听后天真地笑了:
“好神气的名字,坏人一定见了你就害怕哪!”
“唉,神气什么,受气哩!”
他绝不是想在她面前发牢骚获取她的同情,而是一种本能的慨叹,是积郁心里的闷气一触而发的表现。
她似乎听出一点味儿来了,打量着他的脸问道:
“你什么时候到县里来的,面生得很哪!”
周剑非依然处于郁闷之中,便回答她说:
“来了不久,充军来的。”
黄怡芹微微一惊,但似乎马上又明白过来了,这或者可以称为时代的敏感性,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敏感性,她笑道:
“哦,我明白哪,你是‘老保’!”
周剑非苦笑了一下,说:
“什么叫保什么叫革,我弄不清楚,别人愿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看来他是默认了,却反问一句:
“这么说,你大概或者一定是造反派了,响当当的造反派?”
他的口气是开玩笑的口气,却也是一种询问和回敬。
黄怡芹的表情微妙,既没生气也没高兴,是一副淡淡的无所谓的情绪,她瞄了一眼对面这个有些唉声叹气的年轻人,洒脱地回答道:
“我呀,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造反派,是不折不扣的逍遥派!”
周剑非由然地从内心里升起一股兴奋之情,这情绪也是本能的发泄,并非出自思考后的外露,他笑笑问:
“嗬,逍遥派,逍遥得了吗?”
这一下轮到黄恰芹唉声叹气了。她皱皱眉头,说:
“还伯不是,你说对了,他们神仙打架我们百姓遭殃,偏要我们陪着他们打,陪着他们斗,烦死人罗!”
顷刻之间他对她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心理共鸣,由共鸣而产生了相互之间的同情,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虽然他并不了解她的历史也不了解她的现状,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共鸣。
到了这时他似乎才注意到偌大一个院子只有她一个人,其他的人到哪里去了。他对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们的人呢,都上山去哪?”
其实他刚从她们的茶山上下来,知道那里空无一人,不过,也许在别的什么地方还有茶山?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科研所怎么只有她一个人。
她听了哈哈一笑:
“上山去了?你不是从茶山过来吗,哪有一个人在山上?”
“到哪里去了?”
“全都进城参加批判会去哪。”
“你怎么没去?”
“总得有人看家呀,通知上说了各单位除留下必要的看守人员外必须全体参加,不准请假。必要的人员就可以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一些,我们所的革委主任积极,他只留一个人在家。”
“留一个人在家就留了你,说明对你挺信任罗。”
“信任?是我自己再三争取的,我找了一个借口,前几天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来了通知,要报几个抓革命促生产的数字,任务交给了我,我说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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