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界》第65章


“我来找赵书记反映这件事,是本着对党负责对上级负责的态度,也就顾不得个人的恩恩怨怨了。要说个人恩怨,卫书记是我的恩人。我学校毕业来到三江,市级机关的小干部一个。是卫书记发现了我,要我到基层挂职锻炼,两年不到就要我回市级机关当了局长,不到三年时间又把我提拔到了副市长的岗位。我完全清楚,这些都是卫书记对我的一手培养,他下县检查工作也经常要我跟随他一起下去。我懂得,这是手把手教我带我,同时也是为了树立我在三江市县区干部中的形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个人对卫书记永远是感恩戴德的。”
说到这里,张林增激动起来,那眼泪便也就掉下来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这时,一直半闭着双眼边听边沉思的赵一浩转过脸来瞄了他一眼,语气平和地说:
“慢慢的说,慢慢的说。”
慢慢的说,这是中性语言不带任何倾向和评论的。如果赵一浩说出来的是:“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其效果就不一样了,也许他张林增会更加激动,乃甚嚎陶一番,再慢慢平静下来继续他的揭发。但却是一句“慢慢的说”,不冷不热!但他也只好按照省委书记的指示:慢慢的说了。
与此同时,赵一浩也在思索,他想起了一件事,在一次地委书记会上谈到选拔培养中青年干部问题。三江市委书记卫亦前谈了他们在这方面的情况,特别举了两个年轻干部的例子,第一个就是张林增。当时赵一浩还没见过张林增,也不知张林增其人,但卫亦前的表情给他赵一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卫亦前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夸奖了他选中的接班人,大有“吾诸儿碌碌,唯此生耳”的味道。回忆及此,赵一浩又下意识地回头瞄了张林增一眼。后者以为是书记发出要他往下说的信号,于是他“慢慢地说”了。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忠孝不能两全’,我要把自己所见所想毫不保留地向组织说出来,心头才痛快。”
他又停了下来,但这一次停得更短,顶多几秒钟,主要还是引人入胜吧。他继续说道:
“我觉得卫书记在市长人选上对省委耍手段,我不便说出‘两面派’这个词,但我又找不到其他好听一点的词来代替。简单地说:卫书记不喜欢陈一弘,为什么?因为他爱提不同意见,有时让卫书记下不了台。我就碰到过一次,在一次市委召开的常委扩大会上谈到几个重点工程,卫书记批评何家渡水利工地浪费水泥,主要是工程预算不精确。陈一弘当即接过话头,不是附和而是反驳。他说何家渡的水泥不是浪费而是节省,情况反映不确实。他接下来劈哩叭啦说出了一大堆数据:大坝共是多少方,每方最低需要水泥多少,最高需要多少,中等又需要多少,何家渡用的是最低数,他多次检查,绝对没有超过!他说得倒是令人信服,但使卫书记很难堪,差一点下不了台,脸色马上变了,只说了一句:‘这算你一方面的意见吧,以后再调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其实我觉得对一弘来说也算一个缺点吧,如果他不要当面顶嘴,让领导过不去,散了会再个别作解释,请领导在另外的会上自己更正,不是双方都主动?”
这也许是一种艺术,属于关系学的深层次问题。可惜的是这样的艺术某些人一辈子学不会,而年轻的张林增副市长却学会了,岂非天赋?
张林增副市长继续着他的呈辞:
“这样的事很多,所以卫书记才对周部长提出那三个方案,其实就是要陈一弘走,理由嘛就是社会舆论如何,什么社会舆论嘛?少数人自己的利益得不到满足便无事生非制造谣言而已。作为市委的一把手,如果爱护干部你就应当站出来公开辟谣。可是,据我所知,卫书记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说过一句陈一弘和沈琳的婚姻是正常的话,反而以”舆论“为借口,提出了冯留陈走的方案。这不是明显的借刀杀人?我还要说明一点赵书记,卫书记向周部长提的三个方案在三江是保密的,绝密!我知道这件事是卫书记告诉我的,据他说除了周部长他只告诉我一个人!”
赵一浩此时又转过脸来瞅了这位副市长一眼,依然没有说话。副市长暗自一惊:是不是说得过分了?但他看不清楚省委书记的表情,是疑问或是什么?他们两人是并排而坐,他汇报呈辞理所当然是面对省委书记的,而赵一浩却是正襟危坐,脸向前方,张林增只能看到一个侧面。刚才他回眸而顾,只是一瞬之间,来得突然,他张林增没看清楚那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喜是忧?管它呢,既是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了。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又继续着他未完的呈辞:
“陈走冯留,其实冯留也是假的,也就是说并非卫书记的真意。他很清楚冯唐下三江是来镀金的,钱林钱老也三番五次打电话、写条子,要他推荐冯唐当市长。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之,当上市长达到了镀金目的也就该走路了。那时再来个顺水人情,放人!岂不两全其美。”
此时,一直只听不说的赵一浩一反常态,又转过脸来看着副市长。这次副市长看清楚了,那脸上的表情是疑问。果然,赵一浩很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那么到底要谁来当这个市长呢?”
要谁来当这个市长?张林增心里一激动,差一点将卫亦前对他的暗示抛出来了。但他脑子里来了个急转弯:不能!那样就太暴露了。其实他也是憋得慌才跑来作这一番表演的。你卫亦前既然对我张某人作了暗示也就是许了诺,对考察组却只字不提我张某,而无条件地同意了省委的决定,来了个冯走陈留。你的主见到哪里去了?朝秦暮楚的小政客。你别以为我蒙在鼓里,我什么都清楚,你耍什么政客手段?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陈走冯留也好,反正冯也要走的,机会就在眼前。现在好了,省里不同意你的建议,来了个冯走陈留,你却无条件接受,十足的政客!这下可害苦我张某人了,你知道吗?陈一弘才四十挂零哩,叫我等到何年何月?张林增最恼火的事就在于此。如果卫亦前坚持陈走冯留顶多年把半年这个市长的宝座能是谁的,现在好了,他竟无条件同意陈留。留,留,一留至少两届,十年,我张某怎么熬?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卫亦前不仁,就别怪我张某人不义了。当然也不能把什么机密都抛出来,要讲策略,特别是不要暴露自己。于是他回答省委书记的提问道:
“不清楚卫书记有什么考虑,”说到这里他几次冲动,想把卫亦前对他的暗示和盘托出,但终于忍住了。“反正第一他明白冯唐转了正就要走的,第二,他也不喜欢冯唐这个人,他对我说过。冯唐锋芒毕露,自以为了不起,其实本领都在嘴上,‘唱功好做功差’。反正他在三江呆不长,就由他去表演吧。赵书记,你想想看这是一个地师级主要领导干部的作风吗?”
他看了省委书记一眼,对方无强烈反映,依旧微闭双眼静静地听着。这使他心里嘀咕,他又想到用作风这个辞来形容卫亦前似乎不确切,用什么辞呢?心里有些乱,一时想不好,由他去吧。他觉得应该结束自己的话了,便说:
“赵书记,我再重声:我同卫亦前同志没有任何个人成见,我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要讲个人恩怨,他对我是有恩无怨。我今晚上来向省委领导反映这些情况,完全是为了对组织上负责,对党负责。我想我就谈这些了,有不对的地方请领导批评,耽误了你的休息时间,对不起,赵书记。”
他依然坐在沙发上不动,等待反应,我对你谈了这么一大堆,总得有个态度呀!
态度有了,却只是极简单的两句话。
“感谢你今晚来找我,使我听到了很多情况。”
这算什么表态,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觉得一股冷气直贯心田,但也无可奈何,幸好刚才没有把卫亦前对自己的许诺端出来,否则便成了今晚上来是争官哪。也许结果更糟,说不定还挨一顿批评哩。他只好站起来说:
“赵书记,你休息,我走了。”
赵一浩也随着站起来,对这位副市长握握手,说了声:
“再见,以后有什么要反映的可随时来找我嘛。”
张林增感到那只和自己相握的手是冷冰冰的,但那句话:“有什么要反映的可随时来找我”,又给他留下了心灵的安慰,而且带来了一线希望,他终于带着这一线的希望离开了赵一港的房间。
张林增走后,赵一浩踱到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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