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第36章


怕我付不起钱,所以他举起三个指头。我转身欲走,他大喝一声,从床上跳起来。他说你怎敢言而无信?你不把钱留下,你休想出门。我被他的呵斥声吓了一跳,伸手把左边口袋的25元钱也掏了出来。我把50元钱捏在手里,然后拍了拍,说我不是没有钱,但我不需要你说废话,我只问你一句,牛青松现在在哪里?他说那你得让我从头说起。我说不用从头说起,我只需要结果。他说哪有这么好的事啊!我忙举起手嘘了一声。我说你别再说了,从现在开始我拒绝付你说话的钱。
他说那你也得付我37元。我说不是30元吗?怎么变成37元了?他说你自己算一算,刚才我又说了7句:
你怎敢言而无信?一句。
你不把钱留下,两句。
你休想出门。三句。
你得让我从头说起。四句。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五句。
他每重复一句就掰下一个指头,他一共掰下了五根香蕉一样的指头。我说只有5句,刚才你只说了5句,你想敲诈我。他想了想说,还有一句。我说是哪一句?他说呵斥声。
他把倒下去的手指又弹直了一根。他说6句,一共是36元。我说呵斥声也算一句?他哼了一声。他一边哼着一边走向我,掰开我捏紧钞票的手指,抢走了36元钱,然后大叫一声滚,今后别再来烦我。他的大叫声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把我从他的房间推出来。
我知道刘小奇喜欢喝酒,而且现在他有了几个臭钱之后,喝的都是上好的酒。为了知道牛青松的下落,我特别留意刘小奇的行踪。我发现有好几次他醉倒在回他房间的马路上。我知道他逢喝必醉,而且醉了之后总喜欢说自己不醉,不允许朋友送他。有时他摇摇晃晃孤孤单单走在深夜的马路上,但无论醉到何种程度,他总朝着他住宿的方向。
当他看见他的房间,看见他的按摩室的时候,他强打起的精神一下就没有了,好像是有人从他身上抽走了一条筋,猛地丧失了走路的力气,瘫痪在马路旁。有时他乘坐的出租车开到他的楼下,他从车门钻出来,笔挺地站在楼前,目送出租车驰出去百来米之后,双腿一软,像泼到地面的水泼在地板上。他总是看到他的房间了他才倒下。
所以我常常站在夏夜的填河路19号附近等他,仅仅是为了一个关于牛青松的消息。
我把他扶上楼梯扶进房间,为他脱鞋、抹脸,闻他臭烘烘的酒气。有一次,我正在为他脱丝袜的时候,他突然从床上侧过身子,嘴里喷出一大堆东西,它们是被他的牙齿磨细,又到胃里走了一圈的甲鱼、虾和青菜、豆腐,它们像雨水一样降临我的肩膀,仿佛复活一般缓慢地爬进我的上衣口袋,生长于我的后背。吐过之后,刘小奇清醒了许多,他叫我到卫生间洗一洗衣服,到他的衣柜里挑衬衣。他的衣柜里全是名牌,他说我喜欢哪一件就挑哪一件。我洗过衣服,换上他的衬衣,擦干净他的地板,准备离开他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他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他用他的小手指抠了抠耳朵,说真的?我说真的。他说我有一个特点,吐过之后马上清醒,我不会受骗上当,我不会告诉你关于牛青松的任何消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聊聊别的。
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沙发上,自己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也给我泡了一杯。他说现在舒服多了,如果有酒的话还可以喝。我问他想不想喝茅台?他说我隔几天喝一次。我说我们家那一瓶是真的。他说怎么个真法?我告诉他,那是我父亲1970年时通过熟人,从糖业烟酒公司买到的,当时很便宜。父亲买回来之后一直没舍得喝,他把它锁在箱子里。高兴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从箱子捧出来,把瓶子上的字通读一遍,还用他尖尖的鼻头在瓶口嗅一嗅。父亲常对我们说,等到有什么好事情了,就打开那瓶茅台来喝。
听我母亲说,父亲第一次想喝那茅台是1971年的春天。那时他刚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干了十几年的革命工作,兢兢业业教书,夹起尾巴做人,向党组织递交了十几份入党申请书。从他工作的那一年开始,他每年都写申请,决心不停地下,内容不断地变,可是他总有一些缺点让党的领导看不顺眼。终于1971年春天,云开日出,他在党旗下举手宣誓,并流下两行热泪。当天晚上,他炒了两碟好菜,把茅台酒从箱子里拿到餐桌上,他说今晚我要喝掉这瓶茅台。但是他吃了两碗饭后,还没有把茅台酒的瓶盖打开。他的手在瓶盖上滑来滑去,母亲问他你今天高不高兴?父亲说怎么会不高兴?我盼了十几年,眼睛都快盼瞎了,才盼到今天,我怎么会不高兴?母亲说那就把酒开了喝了。父亲茫然的眼神落到母亲的脸上,说真的喝了?母亲说喝了!你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成为一位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现在我命令你把它喝掉,这样才对得起党。父亲又摸了摸瓶盖,说我还是舍不得喝,说不定今后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母亲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父亲说难说,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前途会越来越光明,怎么会没有高兴的事。父亲只是摸了摸瓶盖,又把酒锁进箱子里。
父亲第二次动了要喝那瓶茅台的念头,是在1974年的秋天。那个秋天的气候和现在的任何一个秋天的气候大同小异。作为人民教师的父亲因咽喉发炎引发支气管炎,甚至还有可能引发肺炎。父亲每天生命不息咳嗽不止。他咳嗽的时候,双肩不断地往上耸,他粗短的颈脖被他耸立的双肩埋葬。白天他站在讲台上咳,夜晚他坐在床沿咳,他像一只木质愈来愈干燥共鸣声愈来愈好的音箱,把咽喉咳得像太阳一样通红。在校长刘大选,也就是你的父亲的命令下,我的父亲住进了市医院。医院给他吊了几天青霉素之后,他的身上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疙瘩,他过敏了。
那时候他一边用喉咙咳嗽一边用双手抓他的皮肤,他的皮肤多处被抓伤,他感到呼吸困难。你可以想一想,当一个人呼吸都成为问题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父亲那时万念俱灰,他对母亲说我快不行了,我真傻,我还傻乎乎地留着一瓶茅台,想等到最高兴的时候把它喝掉,我还能高兴吗?我快死了,我还有高兴的日子吗?如果我还活着,那么出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那瓶茅台。
40天后父亲康复出院,他把那瓶茅台又拿到了餐桌上。他用他的手指玩弄着酒瓶盖,自言自语地说只有大病一场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区区一瓶酒还舍不得喝,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碧雪,我可真的喝啦。碧雪是我母亲的名字。母亲说你想喝你就喝,关我什么事?母亲对这瓶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少让父亲有些伤心。父亲捏着瓶盖的手突然散开,父亲说我的病刚好,是不是不宜喝酒?母亲说不知道。父亲说酒对咽喉有刺激,我还是不喝为好。父亲把酒又放回箱子,我看见父亲当时不停地咂嘴巴,不停地吞食口水。
197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母亲已经做好饭菜,我们全家人都在等待父亲归来。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按时作息的人,很少让我们这样饿着肚子等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们围坐餐桌先吃,吃得肚子快饱的时候,天已经全黑,父亲骑着他的那辆破单车回来了。
父亲一踏进门就嚷着要喝酒,我们全都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打开箱子,取出那瓶他几次想喝而又未喝成的茅台,准备开怀畅饮。我敢肯定那一瞬间,父亲的每个细胞都活跃到了极点,他的喉咙他的食道他的胃都已经张开双臂,进入倒计时状态,期待茅台的到来。但是细胞呀喉咙呀食道呀胃呀,它们仅仅是做了一场梦,父亲手里的酒瓶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母亲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喝酒?这个时候你高兴吗?你为什么高兴?你不是说等到最高兴的时候才喝这酒吗?我今天被厂里扣了奖金,你还想喝酒?
母亲因为上班时打了一个盹,没有及时接好织布机上的断线,所以被扣发了一个月的奖金。母亲每天上班的时候,要在近十台机子间走来走去,她实在是太困了,就一边走一边打盹,多年来她已练成了这套打盹的本领。厂领导对我母亲说,因为你的一个打盹,吹了一桩生意,外商说我们的断线太多,所以不再进我们棉纺织厂的布匹。厂领导还说我一看那些线头,就知道是你何碧雪弄的,那些线头上简直就写着你何碧雪的名字。
试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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