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机密》第7章


“我昨晚上又把小六子揍了一顿。”每一次见面,王师傅都要汇报一下家里对小六子采取的革命行动。
于主任用手托着下巴,在办公桌后面一动不动。办公桌上堆满了报纸和杂志,于主任坐在里面,就像在一个纸制的掩体里。
“我用胶布把他的嘴封上了。”王师傅接着说。
“我昨晚上一宿没让他睡,他一打盹,我就把他踹醒……”看着于主任不表态,王师傅不知道再怎么说了。
“我琢磨着把小六子送到山东农村,过继给孩子他姑……”其实这只是王师傅的一个计划,但是现在说出来,王师傅是下了决心的。
“于主任,你就帮帮忙吧。于和王就差那么半横,咱们也算半个一家人啦。”王师傅几乎是在哀求了。为了全家人的幸福,他不知是不是该给于主任跪下了。
“你这么说,就是没拿我老于当外人啊。”于主任虎口攥着下巴,下巴之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莫测的神情。
“我再也不让这个小兔崽子给你添麻烦啦。”王师傅拍着自己的胸口。
于主任“呼”地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突然说:“老王啊,你让我怎么说啊?!”
“王师傅啊,我这一次就算豁上啦!”于主任脸上跃动出一种完整的感动,怔怔地瞪着王师傅,然后一咬牙,凑近王师傅的耳朵,几乎是用牙齿说道,“‘913’——解散啦!”
“……”难道升级啦?王师傅觉得膝盖里凉飕飕的。
“林彪确实是个坏人哪,他阴谋造反,摔死啦。”因为受到惊吓,于主任的面孔都有点变形了,声音更是颤颤了,“中央文件还没传达到我这一层,现在这还是国家机密呢……但是现在不能查啦,再查不就——真成了反革命吗?!”
王师傅蒙了,不知谁又要成了反革命。
“你可别怪我啊,我也气晕了,那一巴掌打得有点重啦。”于主任拉过王师傅的手,紧紧握着,脸上除了汗水就是懊悔。
“没事儿,没事儿,下雨天打孩子……”王师傅嘟囔道。他好像明白了,调查组解散了,小六子也就没事了。但是于主任的弯儿拐得急了点,王师傅一时跟不上趟儿。他恨不得请于主任打他一个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你家小六子啊……”于主任挑着大拇指,不断地在王师傅鼻子尖儿一带摁着,“老王啊——你怎么、你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啊!”
老天开眼啊!王师傅这一放松,眼眶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于主任见状,搂着王师傅,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又充满理解地按了按。这一拍一按,王师傅的泪珠就像树上熟透的果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他不知该感激林彪摔得及时,还是庆幸小六子梦得正确。王师傅的两片嘴唇抖动着,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突然,王师傅攥紧了拳头,振臂一呼:“毛主席万岁!”
第八章
因为是死胡同,又是细窄的土路,印象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车辆进入老街,三个轮子的没有,更不要说四个轮子的了,就连掏大粪的两轮马车都傲慢地停在街口。但是,今天一大早,老街却开来了一辆黢黑锃亮的小轿车——挂着部队车牌的上海牌小轿车。接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上海牌”竟然开始倒车了。司机摇下玻璃,拧着头,几乎是把轿车一点一点地塞进了老街里、塞到王师傅家的门口,而且,车门一打开,车门不偏不倚地正好对着家门……那份阵势、那份准确,让老街的居民看得目瞪口呆如痴如醉。
“上海牌”把小六子接走了。
小六子被接到一家医院。不用挂号,不用排队,先是称体重量身高甚至还测量了头围,再是测视力看牙齿甚至还检查了视网膜,然后他又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脱得精精光光,量脉搏听心肺验血透视,再然后是心电图血色素血糖甚至是粪便和尿水……小六子就像一块极其贵重的物品,被一群“白大褂”前呼后拥轻拿轻放,折腾了几乎整整一天。
最后,小六子被领进一间大会议室。会议室摆放着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排严肃的“白大褂”,“白大褂”的后面是一面大墙,墙上画着蓝色的海浪、火红的太阳和太阳发出的金黄粗大的光芒……几个“白大褂”在阳光下面轮流发问:
——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家里都有几口人啊?爸爸对你好还是妈妈对你好?
——姑姑是奶奶的孩子还是姥姥的孩子呢?
——1加2等于几?3加5等于几?
——世界革命的心脏在哪里?
——“老三篇”是哪三篇呢?
——西哈努克亲王是阿尔巴尼亚人吗?
——地球是圆的还是长条的?
——王连举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向阳是《地雷战》还是《智取威虎山》里的人物?
……
让小六子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白大褂”里有一半的人戴着眼镜,但问的问题却是非常非常的滑稽。当然了,小六子不知道他刚才进行的是精神测试,他也不知道在他进行精神测试之前进行的是最完整最全面的身体检查,他还不知道的是他已经顺利地通过了这场测试。当然了,他更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家里正在进行着怎样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在小六子被接走的同时,于主任来了,手里捏着一本新的工作日记。
“别叫我主任了,叫我副主任吧。”一见面,一脸严肃的于主任对王师傅感慨地说。
“这个……”王师傅在于主任的脸上看不到平日的笑呵呵,一下子窘住了,“是……小六子拖累你了?”
“不是,我离开公社,上调到区里了。组织上信任我,现在我是朝阳区革委会副主任了。”于主任说罢,不待王师傅说什么,就自言自语道,“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期望。”
“哦——于副主任。”王师傅校对了一下称呼。
如同石子入水,于副主任的脸上顿时荡漾开一圈笑意,只是这涟漪仅仅荡漾了两圈便谦虚地停止了。于副主任郑重地说:“徐主任有一个想法,意思是把你家的房子调换一下,调到离南湖大院近一点的工人新村。”
王师傅惊异地张大嘴巴,他知道自己张大嘴巴的样子不怎么好看,但是一时半会儿又合不上嘴,于是赶紧抓过于副主任的手,使劲儿地摇撼着。这一摇,气顺了,王师傅激动地嗫嚅道:“感谢啊,感谢组织的关心。”
工人新村是本市新落成的一个住宅小区,全部是五层楼,整齐得就像一方方新鲜芬芳的豆腐。在渤海,住房好不好,很重要的一个指标就是看“三表”——水表、电表和煤气表——是不是独自计费的。工人新村是新盖的住宅小区,不仅“三表”是自家的,厕所也是足不出户的水便,而且每一家在楼下还有一个贮物的小仓库呢。王师傅车间里的一个老劳模,就分到了这样一间房子。在王师傅眼里,工人新村就是美丽而又遥远的月亮,看着美丽,但距离遥远,而且是远得没有距离的那种遥远。
但是于副主任的脸上却不见喜悦。非但不见喜悦,他心里正忧心如焚呢。他怎么能不焦急呢?工人新村不在朝阳区的地盘,那是南湖区的辖区喽。于副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老王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邻邻居居这么多年了,没红过脸儿,没拌过嘴儿,你说,你拍拍屁股就走,考不考虑我们这些老邻老居的感情啊?”
“可是,这不是徐主任的意见吗?”王师傅声音陡然提高了,声音高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了,于是王师傅赶紧补充了一句,“咱可得一切行动听指挥啊。”
“是啊,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嘛。”于副主任意味深长地说。
“我倒有一个主意——你就说小六子换了地方睡不着觉,所以你们家离不开咱们老街呗。”于副主任递给王师傅一根“恒大”。
王师傅没有接烟,也没有吱声——毕竟,“月亮”一下子触手可及了。
“前段时间,专案小组还去了一趟你的老家呢,见了你的几个弟弟……”于副主任突然拐了个弯儿,冒出这么一句话。
王师傅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他一下子想起了五弟……他瞥了一眼于副主任,于副主任神泰自若,反倒是自己内心扑通扑通乱跳。
“我们也考虑了你们家的实际困难。”于副主任把王师傅拽到厨房,指着商老师的屋子,一挥手,“从今天起,这间房子——还有这间厨房,都是你们家的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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