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机密》第16章


今天,徐爷爷看得高兴,让杨阿姨到他的写字台上跳舞。杨阿姨只轻轻的一跃,便燕子一样飞上了写字台。红色的舞鞋在厚实的写字台上跳跃着,灵巧地躲避着一筐一筐的红头文件,脚尖与桌面发出“噗噗噗”的沉闷声响。当然没有雪花,外面下着越来越急的雨,杨阿姨在雨声里,摇着一根红头绳,一边“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一边踮着脚尖,斜着脖颈,翩翩起舞。
李秘书高举双手,用力地打着节拍,并且用嗓子低低地伴唱。
杨阿姨的胳膊一撩一撩的,两腿“啪”地一字劈开,脸上一会儿热泪盈眶一会儿仇恨满腔。杨阿姨的上衣又短又小,不一会儿,后背便洇湿了一大片,隐隐凸现出里面小衣服一横两竖的背带,同时屋子里荡漾起杨阿姨身上好闻的香味。让小六子紧张不安的是,杨阿姨的红衣服下面不时闪电一样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而且,就在这闪电的间隙,小六子还瞥见了阿姨的肚皮上竟然也长着一个肚脐眼儿。更要命的是,在杨阿姨跳舞的时候,她胸口的两只小白兔也跟着跳动,快一下,慢一下,或蹦蹦跳跳,或溜溜达达……小六子看得既胆战心惊又荡气回肠。小六子觉得杨阿姨是这个世界里最漂亮的阿姨,而在这个最漂亮的阿姨面前,自己却像一个偷偷摸摸闻着香味的小流氓。
杨阿姨跳了一会儿,说累了。徐爷爷提议他跟阿姨、李秘书来一段《沙家浜》。
于是,他们三个人唱起了一段《沙家浜》里阿庆嫂与胡传魁、刁德一智斗的戏。虽然只有小六子一个观众,但是他们唱得却非常认真,有板有眼。
说是三人唱,其实就是徐爷爷跟杨阿姨两个人在唱。徐爷爷嗓子一粗就唱胡传魁,嗓子一细又唱刁德一。李秘书站在徐爷爷旁边,徐爷爷唱胡传魁时,他就学着刁德一的样子,歪头斜肩;徐爷爷唱刁德一时,他就学着胡传魁的模样,挺胸腆肚……让小六子开心的是,杨阿姨穿着喜儿的衣服却唱着阿庆嫂的歌儿,徐爷爷长着胡传魁的样子却唱着刁德一的调儿。
“下面有请王爱娇小朋友表演一个节目!”徐爷爷有了新的提议,于是杨阿姨和李秘书一齐鼓起掌来。
小六子站了起来,心里还没有完全从小流氓的自责和享受里挣脱出来,眨巴着肿眼泡儿,不知该表演什么。表演什么呢?什么呢?
小六子的脑子里几乎同时响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我是公社小社员》、《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什么的熟悉旋律……这时,外面“哗啦哗啦”的雨声更响了,小六子一下子想到了“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的儿歌。于是,他立正站直,又拽了拽身上的军装,两臂下垂,十指并拢,认认真真地朗诵起来了……就在他一字一句地朗诵到第二句的“北京来电话”时,徐爷爷桌子上的电话机突然响了,而且还是那部平时不声不响的红色话机。
徐爷爷的脸色一沉,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严峻了。徐爷爷用跟他年龄不相称的灵巧动作,一个箭步跨到办公桌旁,把手罩在电话柄上,然后向下一抓,缓缓地提起了话筒。
话筒的那边一定是比徐爷爷更大的领导干部,所以徐爷爷攥着话筒,不断地说着“是”、“明白”和“知道了”。
放下电话,徐爷爷盯着红色电话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吩咐李秘书:“准备一下,明天去北京。”
说罢,徐爷爷转过头,用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古里古怪地盯着小六子。
第十三章
小六子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但是,自从来到小院以后,小六子却什么梦也没做。
不仅大梦不做,小梦也不做,甚至连大灰狼小绵羊什么的梦也不做了。
好饭不怕晚,好饭不怕晚。徐爷爷满怀信心地安慰小六子。
小六子有点想家了。想家的时候,徐爷爷就带着小六子看戏。
徐爷爷喜欢看戏,只看革命样板戏。徐爷爷说啦,看戏也是革命工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红色娘子军》……每一次看戏,小六子都要从头到脚地穿着军装,腰里别着那把小匕首,跟在徐爷爷的身后,浑身上下充满了自豪与骄傲。
有一次看《白毛女》,小六子提出要到台上看一看,因为他一直想知道白毛女阿姨生活的山洞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徐爷爷摸了一下小六子的头,说了一声去吧,于是小六子就去了。小六子就坐在大幕旁边,听着大春和黄世仁的喘气声,看完了《白毛女》。当然,小六子发现在舞台下面看到的恐怖可怕的山洞,在这里却只是一些木头、钉子和涂满油彩的帆布。
在这一段时间里,小六子几乎去遍了渤海市所有的剧场礼堂俱乐部,看遍了所有的样板戏,而且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多近看就多近地看。小六子陪徐爷爷看戏,一定是坐在前面几排,而且前后左右总是空着许多座位。每当这时候,小六子就想,要是这些空座位上坐的是爸爸妈妈哥哥该多好啊,有时候,小六子也会想起老街上的那些小伙伴们……当然了,演出的铃声一响,灯光渐暗,“革命工作”马上开始时,小六子就什么也不想了。
“只有休息好,才能工作好。”徐爷爷说。
每当徐爷爷这样说的时候,小六子就特别悲伤。小六子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他穿着公家的军服,吃着公家的大鱼大肉,享受着“哗啦”一下的坐便器……却始终完成不了自己的任务。
不过,徐爷爷已经不再问小六子做没做梦了。白天就是开会,除了开会就是伏在桌子上阅读文件。徐爷爷整天硬着脸,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看戏时,徐爷爷的脸上才会有一点变化,嘴角稍微上挑——“八”字翘着脚儿,接近笑的意思。但是有一次,好像是看《白毛女》,借着舞台的反光,小六子发现徐爷爷眯缝的眼里竟闪动着晶莹的泪珠。
小六子又想家了,想得睡不着觉。
徐爷爷说,那就回去转一圈吧,于是小六子在李秘书的陪同下,回家了。
李秘书跟于主任不一样。于主任到自己家,抽烟、喝水、盘腿上炕,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可李秘书一到自己家,就跟进了厕所一样,夹紧着鼻子,缩着身子,而且只用半个屁股坐着,喝水的时候只用嘴唇碰了碰杯口,还不住地检查水杯是不是干净。
更让小六子不自在的是,因为李秘书在场,父亲说话也跟开会一样了。
李秘书用开会的语气说:“感谢王喜贵同志,养育了这样一个红色接班人。”
王师傅像表决心似的说:“感谢组织的关怀。”
李秘书又说:“王爱娇同学遵守组织纪律,表现很好,首长很满意。”
王师傅又说:“感谢组织的关怀。”
“我也很满意。”李秘书补充了一句。小六子发现,李秘书说话的语气像徐爷爷一样。
王师傅说:“我们家长啊、一定啊、要求儿子好好休息,多做梦啊,做好梦,这个——做大梦。”
“……怎么还能做大梦呢?”小六子禁不住嘟囔一句。小六子觉得父亲变样了,变得说话慢慢吞吞的,耳朵好像也有点背,额头上的皱纹更长更深了。
“唔——”王师傅这才意识到老人家已经逝世了,表情一下子尴尬起来,咳嗽了一声,说,“啊——大梦还会有的,啊。”王师傅一边讲话,一边不住地“啊啊”着,像是在斟字酌句,更像是在模仿领导干部的讲话。
小六子不想听他们说的话。借口上厕所,小六子一溜烟儿跑出了家门。
小伙伴们早就聚集在自己家门口,扒门趴窗地窥视小六子家的情况。一见小六子出来,小伙伴们一下子聚拢上来。小六子和他身上的军装像吸铁石一样,迅速成了中心和焦点。那情景,就像小六子是一个刚忧把卣蟮厣舷吕吹恼蕉酚⑿邸?/p》
拽衣领的,拉袖口的,摸扣子的,更多的人还是抢着看他腰里别的小匕首,并不断地感叹小匕首的精巧……现在,小六子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念的就是这条老街和老街上的小伙伴们啊。
小伙伴还纷纷向“战斗英雄”汇报老街最近发生的事情:
——大斌的爸爸“我们胜利啦”。批斗大会后,大斌他爸就疯了,送进了精神病医院了,住在一间墙壁和床头都包着毯子的病房里了,一见到小孩子就又搂又抱,挥着拳头高喊“我们胜利啦”。
——大斌“独立大队”了。受爸爸的牵连,大斌已经不是小伙伴的头头了,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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