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主》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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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楼,我爱人睡眼惺松地给我们开了门,见有客,又倒水又送烟,并为许立宇支了张折叠床,抱来干净的被褥。
“床窄点,凑和睡。”我爱人抱歉地说。“没关系,”他说,“我回家也得搭床,这就很好了。”
许立宇坐以床上,左顾右盼打量着我家陈设,啧啧你叹:“真不错,布置得真高雅,还是你行。”
“你别骂我了,还高雅呢,穷对付吧。”
“真的真的,我要是有这么一家,也就知足了。”
“这还不容易么?你们开车的手里一般不都趁俩钱?”
“看跟谁比了,看怎么说,哎,不提那个,没劲。哪天我跟你好好聊聊。”我以为许立宇今晚要跟我大谈人生,抡圆了感慨一番。可我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他已经脱了衣服,躺以被窝里舒舒坦坦地睡着了。他的脏球鞋臭袜子扔在一边,室内弥漫着熏人的臭脚丫子味儿。
十二
许立宇打算出国前几年就露过这话。那时他挺得意,可遇到有的朋友出国,他还是十分羡慕。包括我当时都有那种心理,认为出国和飞黄腾达是同义语。
有次我们送一个去阿根廷淘金的朋友赶飞机,在机场路被莫名其妙地堵住了。那个朋友很着,怕误了航班,可路口的警察就是拦住所有的车不放行。这时,一个庞大的国宾车队在警车的开道下,风驰电掣从后面一路开过来。大家着那些车里坐着的外国人和陪伴他们的中国人就骂:“牛什么呀?不就是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当国宾车队的最后一辆开过去后,许立宇抖了个机灵,一踩油门跟了上去,对我们说:“咱们也享受享受鬼子的待遇。”
飞机倒是没误,可许立宇的车牌却被交通警察抄了下来。当我们从机场出来时,在第一个路口便被警察拦了下来。一个十分年轻警察冷漠地挥挥手让许立宇的车靠边,然后上来要他的驾驶本,装进自己口袋便回了岗亭。许立宇忙一溜小跑跟过去,又赔笑脸又递烟,那警察看都不看他递来的烟:“你少来这套!”许立宇再三央求,问警察他违了哪条章?警察就是不理他,照旧指挥他那个忙碌的路口的来住车辆。直到许立宇磨破了嘴皮儿,说尽了好话,警察才孟地掉过脸,指着他大声呵斥:“你算干嘛地的?也配跟着国宾车队走?这么多车这么多司机就你聪明?今儿你算聪明对地方了!等着吧,呆会儿市局的人来提你,为什么尾随国宾军队?相搞杀呀?”
一席话说得许立宇魂飞魄散。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纯属那交通警虚声恫吓。他足足训了许立宇两小时,耍足了威风,最后罚了款,才还了本让许立宇走人。
许立宇从警察那儿回来,一脸丧气,坐进车里问我:“你说我要是一外国人他敢对我这样么”?
我说:“那也得看你是一个外国什么人。”
“不用是什么,就是随便一外国人,他起码对我客气点吧?”许立宇最爱讲的一个小故事,就是一个从北京跑到香港开公司混的人回来后,一天夜里乘车被巡逻的警察截住。警察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做生意的。警察说那就是体户了?那人掏头香港“派司”一亮,从容道:“不!资本家。”
每当讲这个故事,许立宇便两眼发亮,闪出异彩,说资本家那句话时掷地有声,明显带有某种快感。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希望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呵。
近年来,出国的人更多了,是个人就有不少朋友出国在外边混。其中不少换了身份回来,俨然外商,举手投足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邢肃宁一见许立宇便说:“不许结婚,尤其不要和中国人结婚。像你这么年轻,就应该出国闯一闯,老在国内呆着有什么出息?一定要出国!必须出国——包在我身上!”
许立宇就笑,当时不说什么。但时间长了,也不禁认真地盘算:“您说我去哪国合适啊?”
“哪儿都行。”邢肃宁道:“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哪国都比国内强。邢肃宁侃是侃,但也真是有些办事能力。后来,她真把许立宇办到了日本。拿到日本使馆签证后,许立宇专门来找过我告别。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他问我:”你觉得我出国好么?“
我问他:“你干嘛非得出国?你开一出租车在国内混不是挺好?”他连连摇手:“不行,我还开一辈子车呵?”
“那怎么啦?”他冷笑:“那我最后不就又变成我爸爸了?”
我说:“你以为你出国就一定能发财?”
他说:“那不管,我管不了那么许多,走一步看一步。”
许立宇出国前,大请了一次他的所有哥们儿,那天我也去了。他剪了个日本“板寸”头,穿了身笔挺的西服,还戴了副墨镜。他的哥们儿一见他就起哄:“行呵,许爷,这就装裹上了。”许立宇笑嘻嘻地说:“叫先生,以后再见我你们都要叫先生了。”他问我:“你觉得我这样儿像日本人么?到日本大行上他们认不出我是中国人吧?”
我笑说:“跟电影里的日本人倒是一模一样。”
他十分高兴,站起来抹抹头发,抻直衣摆,两手交叉握在腹前,挺直腰板在餐桌走来走去,模伙着日本人的派头严肃地鞠躬、致礼,嘴里还大声咕哝着所谓的“日语”。他“哈依”“哈依”地低沉咕着,向在场的每个人或点头或鞠躬,抓住某人的手用假想的日语大声谈笑,想像着以日本街头与人交谈的情景。他又走到窗前,两手按着窗台贫着腿凝视窗外街道,皱着眉头大声感叹:“炼拢”他像一个思索中的公司老板背着手在室内踱步,不时抬头挥手大声和假想中的日本人争论,肯定或断然否认着什么。他嘴里叶哝的日语愈来愈激烈,愈来愈混乱,而表情却愈来愈激动,愈来愈绝望。他如同一个已进入角色的演员狂热痴迷重表演着,对观众念着大段内心独白。那些没有含义的句子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冒出,他激昂,他声嘶力竭,暗哑的噪音变成阵阵嘶吼,犹如一个落入陷阱的野兽的嗥叫。他猛地扑过来,抓住我的双肩用力摇晃,泪流满面地吼着:“八格!八格牙路!”在场的人都呆了,我也惊呆了,只是喃喃地说:“像,像,你就是了。”他一把搡开我,掉脸向壁两把擦开了脸上的泪,仰面看着天花板粗声喘息,接着掏出精心插在上衣口袋中的白手帕用手擤鼻涕。他擤着鼻涕微笑地转过身,对大家说:“你们都把我当日本人了吧?”
十三
我怎么也记不起立宇的长相了。那张唯一的照片上他那张半隐半露的脸也不能帮助我的回忆,成年后的许立宇相貌有不很大变化。我在一天夜里梦见了许立宇,虽然在梦中我知道他是许立宇,但那张脸决不是他的脸。在梦里他是一棵树,容颜藏于摇曳不定的茂密枝叶中,树冠在路灯下投出斜长、形状模糊的阴影。我去邢肃宁的餐馆找她,问她知不知道许立宇在日本是确切消息,那个凶信是否可靠。
她愣了一下:“许立宇?谁呀?”
“就是给你开过车的司机。”
“哪个司机?怎么,他去日本了?”接着,邢肃宁一脸义愤:“我们有些中国人是不争十,在外国什么丑都出了,也不怪人家瞧不起咱们。”
说完她去忙她的事了。她最近正在多方联络搞一个台湾邀请,准备以大陆“杰出人士”的身份访台。
几个月后,我遇到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见面便觉他举止有异,再一聊,人知他去日本混了几年。当时我就觉得有件事和他有关,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思路受拘于我们之间一些悬而未决的往事。直到临走,才想起来是许立宇。我问他不认识一个叫许立宇的人,他们在日本逗留的时间差不多是同期。这个朋友当即表示知道,许立宇在日本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都上了当时的《朝日新市》社会版,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都曾耳闻。他说他并不直接认识许立宇,只是在他出事后听别人传过他。但他认识一个和许立宇很熟的人,如果我想了解详情,他可以介绍我去找那人,那人现也在国内,为一家日本制药公司开拓中国市场效力。我说不必,也没有特别重大的理由要打听这个人的下落,仅仅因为从前认识。也听到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说,聊表关心,他只要把他所知道的概一遍即可,权当饭后茶余的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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