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文集》第29章


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手心,她的肌肤。终于又感受到他的抚摸。如此无所不在。如此快乐。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到皮肤在孤独中扭曲的声音。她在冰箱里堆满了苹果。有时候一边啃着冰冷的苹果,一边轻轻的笑。他的爱情对她并不重要。可是她渴望他的抚摸。她能够听到自己骨头发出的声音。只有他温柔或者粗暴的手才能平息这种恐惧。是和林分离的那一个夜晚开始。林说,跟我走。在空荡荡的深夜的车站里,林解开他的棉风衣的扣子,把她裹在温暖的气息里。她闭上眼睛。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才确信自己的安全。没有人带走林的诺言。没有人可以带走时间。
她从车站回到和他同居了四年的房子。她突然感觉到寒冷。她企求他与她做爱。他说,为什么你不跟林走。他的眼睛下面有一道红色的伤疤。在和林的摊牌中,他突然出手。整个手敲在玻璃上面,血流如注。
她只是寂寞地看着他。她想他们已把彼此逼得无路可走。可是依然彼此需要。伤口对着伤口。恨对着恨。她花朵一样柔软洁白的身体,散发他渐渐生疏的清香。把手指狠狠地掐在上面,留下枯萎的褐色印痕。
她在疼痛中安静地微笑着。闭上眼睛,一片黑暗。只有告别后的爱情还在。如果他能够原谅她。她想。她不愿意他站在阴影里,垂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可是,她忘记她本身就是他最大的阴影。
他说,我已经无法和你做爱。他用指尖轻轻地推开她。我要看着你枯萎。他终于轻轻地笑。她再次微微晕眩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伸手抚摸自己的皮肤,丝缎一样光滑冰凉的皮肤。因为绝望而象花瓣一样地干涸着。她终于习惯倾听它们在寂静中发出的声音。咯咯的断裂的声音,无声地扭曲中。林说,你是这样美丽的女子。林的眼光无限宛转。林的气息终于逐渐淡泊。
留下支离破碎的残局。他和她面对。
他压住她的手臂,把点燃的烟头摁在她的背上,听她发出猫一样的尖叫。这是一个他喜欢的游戏。他说,为什么你不跟林走,告诉我。他一边问,一边换一块皮肤再摁下去。她看不到自己背上的伤痕。就象她不知道她可以负担的绝望可以多重。
走在大街明亮的阳光下面,她和任何年轻的女孩一样。漆黑的长发,丝缎般的肌肤,白裙飞舞。她想,她还可以正常地爱一次。
真正的正常健康地爱一次。当他把冰凉的红酒倾倒在她的皮肤上,酒精灼痛她溃烂的伤口。她只是无法容忍他把她独自留在黑暗之中。孤独的感觉使她崩溃。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在从空荡荡的车站转身的时候。她想象着林遗留的温暖气息。她想到了死亡。她有了堕入黑暗的预感。天空中突然有灿烂的烟火闪过。她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生活下去。
她对他说,别离开我。那次她发烧。
她是个孤儿,十七岁开始和他同居。他一直是她生活中唯一一个男人。直到林的出现。他深夜抱着她去医院急诊。她在他的怀里轻得象一只栖息下来的鸟。她身上的伤口开始发炎。那一次昏迷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她的身边。他冷漠地俯下脸说,我不会放了你。
可是我也无法再好好地对你。或者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才会自由。我也会自由。
然后他匆猝地别过脸去。有温暖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那是他唯一的一滴眼泪。
她并不是刻意要杀他。她想。他强迫她去精神病院看病,强迫她吃药。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病。她只是想让他抚摸她。她渴望他能够抚摸她,而不是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中。她听到自己身体发出咯咯断裂的声音,有时她只是恐惧地轻声呼吸。
很多时候,她都是安静的。她只是对他说,别离开我。那个凌晨,她也是这样低声地企求着,然后举起扳手,用力地敲向他离去的背影。
在他迅速冰凉下去的脸颊旁边,她伏下身轻轻地对他说,我不跟林走,只是不想和他说再见。我憎恨别离。
小镇生活
长大以后,我是一个常常做梦的女孩。
黑暗中梦魇总是迷离混乱。从高层钟楼坠落。
在空旷荒凉的大街上奔跑。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沉默相对。这样的场景重复出现。已经是记忆的一部分。
某些个郁闷的晚上,我会迫不及待地早早上床。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期待自己能够重入梦境。恐惧的心跳。放纵的逃遁。失重的下坠。诡异的诱惑。绮丽诡异的梦魇,是灵魂深处黑暗而惊艳的花园。
很多时候,恍然的一刻。觉得梦魇是一种真实。而清醒才是沉睡。
就好象黑夜是我的白天。白天是我的黑夜。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和林相见的前一个小时,我做的一个梦以前从没有发生。
是在殷力的家里。我躺在他客厅的长沙发上。醒来的时候,黄昏阴沉的暮色四处弥漫。窗外有猛烈的风声。国庆的漫长假期,对殷力和我来说,都是折磨。我不知道如何消磨这大把时间。
而殷力,他只能看着我消磨他的大把时间。
殷力走过来对我说,下午有我的朋友打了他的手机,有事情找我。他报给我回电的号码,一边恨恨地说,以后少把我的手机号码乱报给你的酒肉朋友。搞得我象居委会的公用电话。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本来就少得可怜,用不了你多少电话费。我把电话拉过来拨号码。是同事琳梅的男朋友。他好象是在非常喧闹的地方,手机里的声音模糊不清。
安蓝,出来吃饭。半小时后我们在全家福火锅城门口等你。他的手机断掉了。
我连忙跳起来,准备出门。殷力说,终于有请吃饭的人撞上门来了?他靠在一边斜眼看我。瞧你的样子,象个在夜排档里抱着破吉他唱歌讨钱的。还乐滋滋的。
我穿的是水绿的吊带背心,玫瑰红撒小碎花的棉制睡裤。光着一双脚。正准备穿上红色的系带球鞋。
我转身就扑向他的大衣橱。
15分钟后,我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说,去全家福火锅城。天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通常对付着吃饭。殷力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高级酒店里的烧烤吧或西餐馆。他从不带我去热闹地方。因为怕我在人多的地方喝了点酒,就开始人来疯。嘿嘿。我听见自己干笑了几声。开车的司机是个年轻的男人。他很快地扫了我一眼。我对着反光镜研究自己的脸。来不及化妆了。嘴唇有点苍白和发干。用牙齿咬一咬,然后用力地抿紧它们。再张开嘴唇的时候,它就柔软湿润得象刚绽开的蔷薇。
我听到司机轻轻的咳嗽。整个车厢的空间,都被浓烈的香水味道充满。
那是殷力的KENZO男用香水。我喷得如此凶猛。以至发梢都是湿漉漉的。
秋天晚上的风开始变得寒冷。我靠在火锅城的门口,拿出香烟。
这条城市的繁华大街,一到晚上霓虹闪烁,人群涌动。人们面目模糊地出来活动。象在黑暗中彼此靠近的孤独的兽。
晶结婚了。国庆是结婚的热门时候。
曾经她对我说,以后我们要挑个与众不同的日子结婚。但是最后她终究还是归属了潮流。在一个热门的时候。和一个另外的男人。
琳梅叫我出来吃饭。她不放心我独自在家。她和她的男友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
但是最终还是不了解我的心情。其实我已经不会难过了。
是真的不难过了。只是有一点点寂寞。那种寂寞,好象流淌在血管里。寂静的冰凉的。慢慢侵蚀到身体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我想我是不是在逐渐地冰冻。
等的女孩还没有到。琳梅对我说,高兴点,现在还是在过节呢。吃完饭我们去跳DISCO。她说,我有个朋友。是个有趣的女孩。你和她在一起会快乐。除了你不可以爱上她。
不可以爱上的女孩。琳梅以为我还有多余的能力爱上另一个女孩。
马路对面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我盯着那辆车。我看到一个女孩关上车门,穿越如梭的车流和人群,向这边走过来。她四处张望的样子有点可爱。跑过来的时候还在摇头晃脑。奇怪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一条仔裤又旧又宽,裤腿太长翻了好几层,有点高低不齐。上面是同样偏大的白棉布衬衣。袖口也是卷着的。一头漆黑的长发浓密散乱地披在肩上。光着脚穿一双红色的系带球鞋。
琳梅叫了起来,是安蓝呀。女孩对我们晃了晃手?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