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第5章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关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死火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象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象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力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有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魔鬼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权威的时候。
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弃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缘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而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直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罗网,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魔鬼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做在中央,用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久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钅舌;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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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
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
,终以陨颠。……
“……离开!……”R%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R%“……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R%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颓败线的颤动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合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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