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第37章


手边不远的地方有一朵木耳,那是整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朵,静静地生长着,倾听着。但是她没有发现。她在那一处反反复复地找,还是没有发现。后来我又看到她脚下的苔藓上有蛇,也如同木耳一样静静地伏着。我不敢叫出声来,只好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之后,她才出于失望而渐渐离去了。
第三辑 九篇雪(1998…2001)
交流
让我苦恼的是,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叶肯别克理解──
“啊,叶尔肯,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你好!你好!好好……”
“你也好!”
“是的,对对对!”
“你这是干什么去?”
“好的,可以可以。”
“我现在到市场那边去一趟。”
“是的是的。”
“这几天怎么不去我家玩了?”
“好!可以!”
“我外婆这几天生病了。”
“对对对!是的!”
我耐着性子,比划着对他解释:
“外婆──就是那个老奶奶,躺在床上──胳膊,不能动,呃,这个──腿,也不能动──不吃饭,难受极了……”
“啊──那太好了!好得很嘛!”
我真想把手里拎着的包拍在他脸上。转念又想,这也不能怪人家,他看我指手划脚指天划地的,可能以为我在和他谈天气。
“好吧,那就,再见吧。”
“好好好,再见再见!”──这次居然听懂了。
我看到他满脸阳光灿烂地转身离去时,似乎也大松了一口气。
只有我妈才能准确无误地和这个人完成各种交流。倒不是我妈的哈语水平有多好,只不过是她更擅于想象而已。而叶肯别克则更习惯去误打误撞。误打误撞倒也罢了,偏还要陪上满脸诚恳的、“我能理解”似的表情。
在深山牧场上,有那么一些安静的清晨时光,那么的寒冷。进山收羊皮子的维族老乡总是围着我家沼泽边的炉灶烤火取暖。我外婆在炉边做早饭,他们一边烤火,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恭维我外婆高寿、身体好,能干活……云云。而我外婆一直到最后都以为他们在向自己讨米汤喝。更有意思的是,我外婆偶尔开口说一句话,所有人立刻一致叫好,纷纷表示赞同,还鼓起掌来──哪怕她在说:“稀饭怎么还不开?”
我和我妈缩在帐篷里悄悄地听,笑得肚子痛。
当然,总是有些东西,即使表达不畅,仍然易于理解的。比如友谊,比如爱情。小孩努尔楠只要静静地瞅你一会儿,你就不由自主会抓把糖给他;而小伙子们若老是赖在帐篷里不走,你则一定要发发脾气,尽情骂人就是,否则就会糊里糊涂有了一大堆男朋友。
——说到这个,倒让人想起来,其实也并不是与叶肯别克的交流每次都是失败的。至少有那么一两次还沟通成功了。
有一次我们在山谷口的草地上相遇,他问我:“你妈妈走了吗?”
我说是的。又说:“一个人真没有意思啊。”
他马上来精神了:“那明天和我钓鱼去吧!”
我说:“好啊。”鬼才去。
他满眼放光:“我们进那边那座山里去!”
“好啊!”想什么呢,把你美的。
“去摘那个草莓好不好?”
“行啊。”呸。
“草莓可好吃了!”
“真的?”
“可多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
“……”
“……从山上往下看。一个也没有;但是从下往上看,红红的一片。全藏在叶子下面呢!……”
我望着他。草场向四面八方展开。那一刻居然有些迟疑了。想起我妈有一次从山里回来时也给我捎回来过一大把草莓,并且也是那么说的——摘草莓时要从山下往上看……草莓红红的,真的很好吃。
至今一想到草莓,还会想到那片美丽的草地上的美丽谈话。不知道是草莓使那一刻的时光变得如此透明美好,还是那些话语渲染了一颗草莓。
真的,我还从没像那一刻那样殷切渴望过交流。
马桩子
讲一些马桩子的事情。
我们才搬到深山夏牧场沙依横布拉克时,生意极惨淡。那一年,四年一度的阿肯弹唱会设在了库委沟那边,人就全都往那边跑了。于是我们这片夏牧场上的毡房少了两百多个,原先珍珠一般撒遍山野,如今空寂得让人看了心寒。
一起做生意的伙伴一家一家地搬走了,不久后,这片草甸上只剩下了我们家和另外两三个帐篷。寂寞地面对着更寂寞的山谷。
我们实在没有能力搬家,我们雇不起车。没办法,生意太惨淡了,我们连搬家的钱还没赚出来呢。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走。那一段时间总是下雨,总是刮风,我们洗完后搭在柴禾堆上的衣服总是会被吹到沼泽里去。我们这个家很简单,因为我们总是想着离开,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临时的,什么都在将就、凑合。
当最后一位关系密切的老乡也开始装车时,我们的衣服又一次被风吹走并弄脏了。我妈气极,拿着斧头在柴禾堆里噼哩啪啦砍了一阵,整出两根碗口粗,两米长的木头来,然后在沼泽上立了两根桩子,之间牵上铁丝,做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晾衣服架子。
她一边做这些,一边冲着正为搬家而忙得不亦乐乎的那群人大喊:“你们走吧──走吧!我要在沙依横布拉克扎根了!”又“砰”地把木头栽入挖好的大坑,大喊:“展开崭新的人生!”再砸一下,再喊:“生根发芽!”很豪迈很悲壮的样子。
他们在车上冲我们新晾衣架欢呼,祝我们生意兴隆,祝我外婆万岁。
结果──不知是心诚还是怎么回事,架子一立起来,生意马上好得不得了了。
细察究竟,居然是晾衣架的功劳──不过现在不能称之为晾衣架了,因为当地方圆百里的老乡都拿它当马桩子拴马呢。
以前吧,他们骑着马来到这儿,绕着这片帐篷区走半天,终于在河那边找着桩子系了马,然后顺便在河那边买东西。等慢慢转到我们这边来时,要买的东西都差不多置齐了,顶多探头进来瞅一下便走了。
而现在他们来了,径直在我家门口系上马就走进房子。照着家人开出的清单三下五除二买齐了东西,打好包寄放到我们这儿后,再到另外的地方慢慢转。临走牵马时再顺便进来看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忘买的或临时想到要买的东西。
再加上这一片的生意人走得没几家了,也没了竞争,所以嘛──
我妈一高兴,跑出去一口气又在门口立了一大堆桩子。虽然在当地人看来,门口下马是不吉利的,好在我们汉族没这个礼俗,不在乎。
我们弯腰出帐篷,门口一大片马,连柴禾堆上也系的是,简直让人没办法走过去。
我们跟着转场牧民来到巴拉尔茨。这回不用搭帐篷了,我们在一个村里租了间正儿八经的土坯房子。虽然又黑又破,虽然地上有扫不完的土。
这里的生意倒是不错,因此从没动过栽马桩子的念头。而且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栽,我们整天都得忙着在柜台里收钱。
还好马缰绳一般都挺长,进商店的人不用拴马,牵着绳子直直进店,马就在外面等。绳子呢,随手搭在铺着长短不齐的板皮子的柜台上,反正马在外面,又看不到栓没栓它。碰到缰绳短得够不着柜台的,他就把头从门口探进来打个唿哨,我妈一推我:“去!”我就乖乖跑出去,接过绳子,站在外面替他牵马。他则不紧不忙进房子慢慢和我妈喧话。
说不定我把马骑走,绕着村子兜几圈回来,他还在慢条斯理地选购东西。
有时候牵的会是一峰骆驼。我拉一下绳子它点一下头,跪下去;我又拉一下,它再点一下头,站起来了。我拉个不停,它开始不耐烦了,左右摇晃着头,磨着牙,突然大步向我走来。我吓得丢下缰绳就跑。
在巴拉尔茨,我就是一根马桩子。
库尔图的马桩子在镇上唯一一条马路的尽头,下临河边的一大片墨绿的草场。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根。这是真正的马桩子,粗壮、高大,衬着对面矮山上分布的一座座东倒西歪的泥土屋子,有很古老,很乡村的感觉。周围没有树,视野开阔。只有他们疏疏密密,高低参差地立在天地间,稳然、怆然。
平时那儿很冷清,偶尔系一匹马,很有“古道西风”之感。不过牧业上下山经过时的季节就大不一样了,那儿挤的全是马,五色斑斓一大片。加上木漆马鞍、彩色毛毯,以及披在马背上,垂在马腹上的饰带──好一片图案与色彩的海洋。库尔图别的哪个地方也没这么热闹。
我挑水经过那里,抬头望着眼前的桩子,从第一根数到最后一根,再从最后一根数回来。数?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