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第60章


姜学成借机挣开那只始终挽着他的胳膊,看了看腕上的表:八点半。
电梯灯忽闪着停在了“12”上,门滑开,女人挽着姜学成下电梯,右拐,进入一条长长的外封阳台式的通道。通道有点窄,女人把自己一路拎着的东西交给姜学成,自己走在了前面,在这短短的自由时刻里,姜学成无声地哭了。
妻子按响了门铃。
门里传来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谁呀?”
“妈,学成看你们来了!”门开,妻子边向里走边嚷,“爸在不在?……爸,学成还给您带了猪大肠呢!”
姜学成迅速擦干眼泪,微笑:“妈妈!……爸爸!”
铁门“咣”地关上,一切复归宁静。
姜学成将刷洗过的手浸泡在消毒液里。
麻醉师在为病人实施全麻。
行将进行的是部分肝切除术,姜学成主刀。
苍白的皮肤被银光闪闪的刀刃划开,血粒迅速渗出。姜学成向旁边伸出右手,“叭”,一把止血钳子出现在掌心。他用钳子夹住一根血管,又一把钳子立刻递了过来……不用言语,甚至不用眼神,一切在有条不紊、富于韵律的默契中进行。
……
晓冰为姐姐买了一批报纸,把所有的应聘广告用红笔画出,晓雪一个一个挨着看,屋里只有翻报纸的刷啦声。从那次失约以来,姜学成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晓冰几次想问问姐姐,都被姐姐的沉默挡住。
一摞报纸翻完了,晓雪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两手搭在前面,愣神。看着姐姐这副样子,晓冰很难过。
“姐,给姜医生打个电话,别自尊心那么强。他也够不幸的。”
晓雪紧紧咬着嘴唇以憋住突然涌上的泪水,额上的血管因此而充盈,怒张,她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睁开眼,说:“他已经恢复正常工作了。”
“怎么知道?”
“我去过他们医院。”
“他跟你说的?”
“没看到他,他在手术室。”
“好事啊,姐,恢复工作还不是好事?”
晓雪垂下眼睛,无表情,拒人千里之外。晓冰不敢再开口。
电话响,晓冰拿起了电话。电话中是一个女声。
“夏晓雪吗?”没容晓冰回答,对方已经又说了,洋洋得意,“我是姜学成的太太。”晓冰一愣,把电话贴紧耳朵。
“是我先生告诉我你家电话。他让我转告你,在我父亲的帮助下,医院领导已通过了他的深刻检查,基于他平时的表现,同意不追究刑事责任。他让打电话告诉你,他已经开始工作了,请你放心。也请你以后不必再为他操心,他有妻子……”姜学成下班回家,看到妻子斜躺在沙发上抱着电话,两脚搁在茶几上一跷一跷的样子,不由皱紧了眉头,妻子一看到他马上坐了起来,对电话温柔地道:“那好吧,改天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拜拜。”放电话,“学成,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马上做饭。”
这时姜学成看到了放在电话旁的自己的电话本,有些奇怪,拿起来翻。
“噢,刚才洗衣服,从你裤兜里拿出来的,差点给洗了。”妻子说。
姜学成再没说话。
晓冰放了电话。
“谁?”晓雪问。
“电视台的,问喜欢哪个电视剧,没说完就断了。”
手术从下午五点一直进行到十点,手术非常成功,同事们有说有笑从手术室出来,姜学成走在最后面。
一个人从手术室旁边的长椅上站起来,堵住姜学成。
“晓冰?!”姜学成吃了一惊。从殡仪堂与何涛告别,他再没见晓冰。愧对晓冰。
晓冰目光直视姜学成的眼睛。
“一句话,我将以受害者亲属的身份,向法院提出起诉。”
未待姜学成醒过味儿来,晓冰转身走了。
姜学成眼睛里一片恐惧。
丁丁已经睡了,晓雪坐床边,呆呆地看那张恬静的小脸,心里一片茫然。妈妈是孩子的天,妈妈垮了,孩子的天就塌了。小丁丁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只是偶尔会奇怪地问一句“妈妈,你现在怎么不说‘快快快’了?”下岗就没有工资,钟锐一个月给三百,够干什么用?
有人敲门。谁?
隔着防盗门,晓雪看到了姜学成。
多日压在心底不想不看的委屈、怨怼立时化作一股热流堵塞住鼻腔,那个不堪回首的等待的夜!
——她换好了衣服,化了淡妆,等姜学成。从六点等到七点,从七点等到八点,打过他所有的电话,没有人;脑子里做了无数可怕的设想,甚至给交通大队、派出所都打了电话。她无可作为,只有等,死死的等。九点,听到门外钟锐送丁丁回来,想也不想地跳起,以最快速度脱下了身上要出门的衣服,换上家常服,摆出一副闲适的样子。钟锐对她在家感到意外,怎么会这么快?她只能全神贯注张罗着给丁丁脱衣服、拿水、换鞋,躲开这眼光。钟锐问她事办得怎么样,她说专业不对口,还要再等等。她的含糊躲闪让钟锐生疑,这眼神令晓雪恼火。走时,钟锐对她说他可以帮着想想办法,她想也不想地道:“不用。姜医生路子多的很!”这话说得多没劲啊,可是,不如此又让她说什么?钟锐闻此立刻就不说话了。
这一夜,她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刚到上班时间她往他办公室打电话,听到接电话的人在里面高叫“姜医生,电话!”他答应了,接着是脚步声,接着听到了他的声音:“喂?”她“啪”地挂了电话。他好好的,什么事没有,那他是为什么?
她等他解释。
他没来,没电话,人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终于,她沉不住气了,跑去医院找他,一个人告诉她,“姜医生在手术”。
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她理解他。他应当知道她理解他。采取躲避的方式太残酷,也是对她的侮辱。
“晓雪,开门呀。”
“有事吗?”
姜学成提起手里的一个兜,“给丁丁买的玩具,答应过他的。”
开还是不开?没容想好,已经把门打开了。她为自己的软弱恼火,转身向里走。姜学成小心地跟进。
“对不起,今天才来。……那天真的是临时发生了特别的事。”
晓雪不说话。
“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晓雪仍不说话。
“我今天又跟那个老板通了电话,他让你星期一就去上班。”姜学成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到茶几上,推到晓雪面前。
“什么?”
“两千块钱,多少是个补贴,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
晓雪的身体绷直了,生硬道:“他父亲给抚养费。”
“晓雪……”他说不下去,泪水涌上来,他哭了。
晓雪不禁心又软了,递过去一块纸巾。
姜学成用纸巾擤了鼻子,声音清楚些了。“晓雪,事到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补偿。”
“补偿?”
“对,补偿!”姜学成热切而诚恳,“我去找钟锐!”
晓雪愕然。
“我找他。我跟他说,我们俩是清白的,还有,是我追求的你,咱们俩的事,一切责任在我……”
晓雪嘴唇哆嗦起来,声音因此抖得厉害。“滚。”她说。
姜学成没听清:“什么?”
“滚!”
姜学成听清了:“晓雪!”一下子扑过去,去抓晓雪的手。
晓雪站起,厌恶地躲了开来:“我一直以为我理解你的选择,因为你更看重事业。现在,我知道,我真的误解你了。还有,你不必费心费力把我推给别人,你没有这个义务,更没有这个权力,我是个人,不是件东西!……”
“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怎么……”
晓雪打断了他的喃喃:“至于我和钟锐的事儿,根本与你无关!快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钱袋往他怀里一搡,“走!”
姜学成佝偻着背起身向外走,一下子变得那么苍老,晓雪眼前模糊了起来,她用力咽下泪水,硬着心肠拉开了门,姜学成走了出去,突然他转过身来,用力扒开了欲关的门,不顾一切道:
“晓雪,跟晓冰说,别那么做!”
晓雪不解:“晓冰怎么了?”
“晓冰……她要上法院起诉我!”
晓雪怎么也没想到,呆呆地看姜学成,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她有些傻了。
姜学成低声下气地:“晓雪……”
晓雪被惊醒,告诉姜学成:“晓冰不会起诉你。”
“她亲口对我说的,昨天……”
“放心,她不会起诉你。因为无论怎样何涛都不会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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